【徐国赞专栏】

父亲的盖垫

原创作者|徐国赞

盖垫,是平度的一个方言词,指用莛秆(高粱最高一节去掉穗子的部分)串结起来的一种家庭日常用具。
年轻人或许不太熟习,但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曾经每天与之打交道,管窥蠡测。
它大多是圆的(也有方形和长方形的),直径从几十公分到一米多不等,小的覆在罐子上,大的盖14印锅不成问题。
它分正反两面,轻微突出的一壁为正,略微凹下的一壁为反。
正面朝上盖锅、瓮、缸等器皿,称做盖儿;反面朝上搁放馒头、擀好的面条、包好的饺子等食品,叫做垫。
可盖可垫,故称盖垫。
乡亲们创造的这个词语极为形象、科学,充满了聪慧。

人们熟知莫言的《红高粱》,实在平度人特殊是南乡和西南乡都对高粱很熟习。
平度人与莫言可谓老乡,莫言老家“高密东北乡”不但与平度毗邻,而且解放前便是平度的一部分,只是解放后全国重新调度行政区划,才以胶莱河为界将大栏等几个州里划归了高密县。
平度的西南乡和高密的东北乡同属人称的“南大洼”。
地洼不宜种谷子、黍子、玉米、地瓜、花生等喜旱的作物,只可遍种怕旱耐涝的高粱和䅟子。

徐国赞父亲的盖垫

广袤原野,夏天一片碧绿,如湖泊,如海洋,无边无涯;秋日,红高粱的穗子直指云天,风起云涌,灰高粱的穗子如硕大狗尾,沉甸甸地垂向地面,景象喜人;冬天,收成的高粱就成了人们生活中的主粮,锅里箅子上蒸的是高粱窝窝头,锅边上贴着高粱饼子,箅子下熬的是高粱粘粥,我们当地人称之为红干粮、红粘粥,灰干粮、灰粘粥。

伟人说过,卑贱者最聪明。
当地人对高粱的利用可说物尽其用,到了极致:叶子用来喂牲口,秸秆盖屋做屋笆,编成稿秸(箔)晒东西,批成蔑子织席子铺炕,编为茓子储物存粮,下脚料烧火做饭,可谓牛皮封筛子——汤水不漏。
而最受青睐的是莛秆,人们用它来串盖垫。
但串盖垫用的莛秆并非红高粱,而是当地人称为莛秆子胡秫(长拜高粱)的灰高梁,也便是电影《红高粱》中反复涌现的那种。
这反响了电影导演张艺谋在农业知识方面的欠缺,却巧合了当地人们熟习的灰高粱。
红高粱也长有莛秆,但太粗太短,没有利用代价,而灰高粱的又细又长,最父老可达1.5米,最受人们青睐。

盖垫,是当地人平常过日子须臾不可或缺之物。
锅上、瓮上、缸上、坛上盖的,包水饺、包包子、擀面条、做馒头下面托的,无一不是盖垫。
过年了,一盖垫一盖垫的蒸馒头、蒸粘糕、蒸包子、蒸豆包,和“鱼”“猪”“兔”“龙”等花样饽饽,挤挤挨挨摆放在崭然一新的盖垫上,犹如大金盘里盛着一件件精美艺术品,摆得厨顶上、箱顶上、瓮上、缸上,到处都是,合着腾腾热气和新鲜莛秆的特有味道,满堂里充斥着一种诱人的浓郁喷鼻香气。
元宵节,人们用盖垫滚圆宵,捏面灯;重阳节用来包粽子、放糖包;织女节用来晾饩子、托着瓷盘生巧芽儿;中秋节用来端月饼、摆瓜果……

盖垫,还可以赞助制作咸菜。
母亲每每从咸菜缸里捞出腌好萝卜或芥菜疙瘩,洗净切成条,放到一个小盖垫上,搁到房顶上晾晒,等晒得半干不湿时,再冲洗掉表面盐渍,加上食油、葱花,有时还打个鸡蛋,放到锅里蒸熟,夹到口里一嚼,唇齿留喷鼻香。
立冬往后,母亲将新出土的萝卜洗濯干净,均匀切条,撒盐一卤,滤去盐水,撒到盖垫上拿到阳光底下晒得七八成干,再将炒熟的芝麻、花椒、花生仁、辢椒等擀碎,拌合在萝卜条中,再装入坛子里,封上坛口发酵,一星期后取出食用,玍玍硬硬,既脆又韧,喷鼻香辣适口,略带酒味,能吃一冬,是为玍呱齑。

母亲还能将玍呱齑做成工艺品:把生萝卜横一刀、竖一刀,左一刀,右一刀,雕刻出俊秀的花纹,像一串串铜钱,平铺在盖垫上,或悬挂在房檐下铁丝上晾晒,到半干不湿时,再炮制出成串的玍呱齑,是谓拖摞菜。
记得我上初中时,把它带到学校里,总是被同学们一哄抢光。

串盖垫是一种高超的手艺活,只有心灵手巧的人才能串得结实又精细。
明白人打眼一看,就能判断出盖垫的质量好坏,乃至识破串盖垫人的人品高低。

我父亲是一个周遭几十里都有名的串盖垫高手。
他串得盖垫既挺托又俊秀,针脚均匀周详,周边切得不留一丝楂茬,曲指一敲,咚唯咚作响。
正所谓酒喷鼻香不怕巷子深,常有人慕名寻到我家订做。
偶尔提到集上出卖,霎光阴便会售罄。
父亲的盖垫为我家挣得了荣誉,也赚回了油盐酱醋的零用钱。

父亲生于1903年,由于家穷,不得念书,目不识丁,但贰心灵手巧,脱堲、砌墙、披屋、盘炕、垒锅灶、修门窗、打草苫、绑笤帚、串盖垫、钉铁锨、装铁耙……,凡生产生活所需,无所不能。
父亲是个勤快人,不管是单干年代,还是大集体期间,下雨阴天,寒冬农闲,在家不是打苫,便是扎笤帚,拿到集上,都是抢手货。
父亲干事,追求极致,耕种稼穑,样样出色,平整地皮如砥石,播种行直如墨线;整理园圃,高的芸豆、黄瓜,中的茄子、西红柿,低的萝卜、白菜,样样都够农艺师的水平;高瓜架,矮竹篱,件件都是艺术品。

路人经由,无不容身久不雅观,拇指高竖,赞不绝口。
这些,或许是受其承嗣伯父的影响。
其伯父的哥哥和儿子,双双为晚清秀才——只是先后先后夭殇——伯父本人也是村落里七品耆老(大约相称于县政协委员),被十里八疃敬称为明事达理的明白人。
诗书传家,耕读继世,克勤克俭,治家有方,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父亲就成了一个完美主义的追求者。

我最喜好不雅观看父亲串盖垫,用句当代的话说,那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是一顿顿的精神大餐。
父亲戴上老花镜,拉过一只小板凳,右首摞着几块砖头,左首放有一捆莛秆,双腿叉开坐下,将两根宽约5厘米、厚约3厘米、长约2米的木板条平行直着铺向身前,持续串的动作环环相扣,闇练如行云流水。
这是串盖垫的准备事情。
我则拿一个小马扎坐到他的前侧,目不斜视地看着他的一举一措。
串盖垫的程序正式开始了,他左手抓起那捆莛秆,右手从中抽出两根最父老,与木条垂直平放正中心,然后依次挑出两根稍短者摆到最父老的或前或后,直到摆成一个圆。
我有时充当其助手,猴子学样摆莛秆。

我一边摆一边想象着铺枕木架铁轨的情景,空想着终年夜后当一名修建铁路的工人。
摆莛秆是第一道工序。
第二道工序是串箅子。
父亲拿起右首的砖块,顺着木条方向次第压在摆好的莛秆上,然后让我拿来母亲的针黹,在砖块旁边各弹出一条粉线,再用串有细麻绳的大针沿线将莛秆串连成箅子(同样的箅子要串两张)。
第三道工序才是真正的串盖垫了。
父亲将串好的两张箅子相互垂直迭压在一起,再抽出底下的一根板条压上,与下面的木条牢牢捆绑在一起,牢牢夹住两张箅子成为一体,然后飞针走线,与莛秆成60度夹角纵横各绗4行,两张箅子便合而为一,于是,一个挺托牢实的盖垫雏形就成了。

第四道工序是整形。
卸掉捆绑的木条,盖垫平放于地面,那根大针插到最长莛秆的中央,麻绳的一端拴着我的一支铅笔,以大针为圆心,以莛秆最父老为半径画成圆,将盖垫立起双腿夹住,用锋利的镰刀沿着圆的周边弧线将莛秆的多余部分削掉,于是一个大铜锣似的盖垫便呈现在面前。
我高兴地扶它轻轻转上一圈儿,那得意更胜似大街上滚铁环儿。

我最佩服父亲串盖垫时的飞针走线。
过去没有电灯,晚上作业,须在身旁各置一盏石油灯,借着微弱灯光,旁边开弓,大针左手串过莛秆递给右手,右手接针串过递给左手,来回串插,走针丝毫不差,针脚几不外露。
盖垫左忽右闪,微微作响,而灯火一摇一晃,却从被不搧灭。
神了!
犹如伙头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这一镜头,永久定格在我脑筋里。
习主席大力提倡匠人精神,那不便是一种范例的匠人作派吗?

哲学家们说宇宙,宇,表示全体空间天下,宙,表示古往今来。
如果这个说法成立,那么,家中的角角落落,犄角旮旯,无处没有盖垫,一年到头,周而复始,无时不用盖垫,那么,盖垫不便是家中的小宇宙吗?但随着时期的发展和生活办法的改变,它已渐行渐远,几近偃旗息鼓,大有退出历史舞台之虞。
只是它所承载的故事,仍历历在目,凝聚的深情,令人难忘。

2024-02-09 于承德御龙瀚府

▲徐国赞老师(右1)和他的学生

作者简介:徐国赞,男,高等讲师职称,是青岛市、山东省、全国精良西席,山东省特级西席,青岛市精良党员,学科带头人,科学技能拔尖人才、“公民西席’精良援藏西席,获曾宪梓教诲基金会奖。
揭橥和获奖传授教化论文几十篇,文学作品百多篇,参与撰写出版著作五部。
是山东省措辞学会,民俗学会会员,山东援藏研究会常务理事。
被国家语委《当代汉语规范词典》课题组聘任,参与编写词典三部。

▲徐国赞老师(左1)和他的汉语文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