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奥7-12》,[日]吉永史著,吕灵芝译,上海公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24年8月即将出版,1424页,298.00元
美国历史学家琼·斯考特(Joan Scott)在其名篇《性别:历史剖析的有益范畴》(Gender: A Useful Category of Historical Analysis)中曾不无洞见地指出,“性别不仅(本身)是社会关系的紧张维度之一,也是表征权力关系的主要办法;……性别是权力得以阐述的紧张场域……而性别差异在历史中不断被召唤以作为其他社会关系和征象的证词,换言之为其供应了合法性。”而在这些“社会关系和征象”中,最主要的恐怕便是政治制度、组织及作为其基石的特定权力关系了。我们当然可以说政治建构了性别,但反过来性别也建构了政治。在当代国家中,看似更为“自然”和“古老”的两性关系,被不着痕迹地用来隐喻更为当代的阶级关系和族群关系。“职业”和“科学”这些新的范畴也时常被性别化,毫无疑问它们是具有“男性气质”的。因之,在斯考特看来,一味可能的解药是试图探寻历史中详细的性别关系,以及性别身份和行动,理解它们是在何种历史和文化情境中被建构起来的,又如何被固化为一种二元的规范性叙事,并进一步在政治场域中被征用和转喻。这个中多有斗争的痕迹,被压抑和抹除的话语,也有各种抑扬、惨败、实验和未曾预见的行动空间。
在某种程度上,吉永史的漫画《大奥》供应了另一种同样具历史性的,但是“反事实”的解药。你也可以将之作为一种科幻作品,毕竟菲利普·迪克的《高堡奇人》也一贯是被作为科幻文本来赏读的。他也以反事实的办法,想象了二战以德国率先投放核武器而告终,法西斯主义全面胜利,美国被日德瓜分,而美国公民进行了艰巨的地下抗战。这正好昭示了真实历史天下中,美国打开核武器之潘多拉魔盒的荒谬,并在战后分割德国的不义。在十九世纪宏不雅观历史叙事所供应的确定性崩溃之后,历史又涌现了多重可能性;而单向度的历史实证主义大概成为了权力的话语工具。那么,如果女性在某个社会成为多数,性别关系和其所形塑并隐喻的政治权力关系又会如何呢,比如日本的德川幕府期间?当掌权者完成“性转”之后,那个历史中的天下真的变好了吗?这正是吉永史的疑问。
吉永史的转型
吉永史从前以BL漫画和同人写作出道,《第一堂恋爱课》《泰西古董洋果子店》等都是她的代表作品。BL起先是作为少女漫画的子类型发展出来的。大约1995年之后,BL漫画大有自成一种单独门类之势,而此时也正好这天本网络天下发展,传统少年漫画逐渐衰落的开始。吉永史当然亦继续了BL作品细腻的笔触,并善于用多格镜头来充分描述人物的表情,但她并没有专心构建动人的女性角色,女性在其BL漫画中只起到推动情节的浸染。这些基本的设定在《大奥》中发生了很多重大转变。“大奥”本是德川幕府期间(1600-1868)专为将军所设立的后宫,由将军女眷和管理大奥的女官居住。大奥的空间设置与内部道德规范皆强调将军的绝对威信,所有女性行为皆受儒家和部分佛教信条的约束,并大都是武士家庭出身。由于干系历史资料在明治维新中被毁,后人只能依赖《幕府祚胤传》的依稀记述追忆其人其事。
吉永史则虚构了大奥这个男尊女卑的制度奇不雅观的一次彻底地性别转换。这一作品从2005年至2021年在Melody杂志上持续连载,去年有幸由文景出版了前六卷。其间部分故事被多次翻拍为大河剧,2024年Netflix更是推出了动画版。在吉永史的想象中,德川幕府初年爆发了一场戕害年轻男子的赤面疱疮,致使日本男性人口急剧缩减。他们转而被养在深闺以防传染,而农业、商业与政治皆逐渐由女性主导。当德川家也不可避免地失落去男性继续人之后,将军也转而由女性担当和继续。为了延续德川血脉,德川家光(德川家康之孙)的干娘春日局一手创建了为女将军做事的大奥,此中尽皆出身武士和公门的年轻男子,终生只伺候女将军一人,至去世不得离开禁内。大奥因此从一个女性的牢笼转变成了男性的牢笼。而大奥内的日常是这样的:男宠们攀比谁的衣饰更华美,并争相扮演女性博得将军的欢心;将军的第一个性伴侣被称为“内证之人”,必须被正法;年迈色衰后被发配到吉原供其他女性配种所用。
德川家光
这一设定本身已足以勾引读者反思父权主义性别秩序的荒谬和无情,但若故事勾留在无休无止的宫斗日常,那么刚刚激起的性别意识也很快可以被作为精神药物一样消费,围不雅观宫斗的心态也很可能从反思转变为窥淫。实际上,吉永史用更多的精力和一向的细腻笔触摹写了繁芜关系中的男与女,从而深刻拷问了性别权力构造的形成与运作。同一期间的《银魂》也因此幕末为背景的架空历史之作,但因其无厘头和荒诞不经而陷入不断循环的日常搞笑,既不能真正带回少年们曾经渴望的男性气质(因而只能以搞笑的办法来假装带回,且其目的并非为了任何伟大义务),也无法反思既有的权力关系,或技能与社会的互动。
Netflix的动画版《大奥》
性别权力的翻转
以是,性别权力的翻转,首先是从数量的比拟变革开始的吗?也是,也不是。在吉永史的故事中,男性因传染病而成为少数,其恋爱和婚姻成为了家族利益最大化的砝码,乃至有穷苦阶级的子弟不幸进入娼寮,供女性消遣和繁衍后代之用。比较之下,入选大奥已经是相称体面的选择了。类似地,《婢女的故事》设定未来某时不明病因毁坏了人类的生养能力,能够生养的女性成为少数。她们被迫成为极权政府集中调配的资源,成为“婢女”,为上层阶级供应生养做事。在这两个故事中,少数的地位都仅仅是被压迫、被归天的开始。无论是《大奥》中的男性,还是作为婢女的女性,其政治和社会权力的损失终极还取决于更多的成分和制度。在前一个故事中,男性的短命风险将其生活的场域从公共空间转向了受保护的家庭,也减损了男性作为整全的社会人的代价和人格(譬如儿童)。而在后一个故事中,极权军政府的上台及其类似法西斯主义的政管理念为奴役女性奠定了根本。毕竟,具有生养代价的少数,也可以据此得到保护自身的社会权力,至少是和多数群体平等的地位。在真实的历史中,有关阶级和族裔之间权力构造变迁亦是类似的。
吉永史显然直觉地把握住了这一点。她奥妙地改造了信史,借用自德川家光始,至德川纲吉终的“江户时期前期”来描述性别政治是如何在疫病之后丝毫改变的,并终极从男性主导的系统编制转换成为女性主导的系统编制。这是前六卷中较为精彩的部分。在故事中,当真正的德川家光传染疱疹去世后,春日局将其私生女千惠找回,身居禁中维系统治。她必须以父亲之名来从事政治,以男装示人,而她的女身和女名则是德川皇室最大的秘密。此后地方各藩逐渐也“不得不”转由女性继续,这和男性日益退出农业生产与商业活动是同步的。春日局去世后,千惠规复女装,但仍用父亲名号,去世后也只能以父亲自份入史。今后,女性继续者用男名的传统虽多次遭到质疑,但一贯未曾变更。直到纲吉(德子)统治期间新的性别秩序终极形成,个中的标志性事宜即是幕府借口“赤穗四十七游勇”事宜,剥夺了男性继续武家名号的权利,从而终极夯实了女性的政治权力。在有关江户中后期的故事中,固然也涌现了贵胄权臣扶持自己的儿子(德川家齐)登年夜将军宝座的反例,但却是面临巨大争议的,且其母亲实际把握了朝政。
春日局
个中,日本人皆耳熟能详的元禄赤穗事宜还值得细细说道。在正史中,赤穗藩主浅野侯因在接待朝廷敕使事宜上受到了另一位幕府高等官员吉良义央的刁难而失落礼,于是在将军居住的江户城拔刀砍伤吉良。将军德川纲吉在没有详细盘查的情形下勒令浅野切腹并废藩,而吉良并未受到处罚,有违“喧哗两成败”的原则。赤穗武士们一夜之间变成了没有藩属的游勇。个中四十七人卧薪尝胆,一年后夜袭吉良宅邸,将其斩首而得以复仇。他们虽然得到了舆论的普遍同情,但终极德川纲吉命四十七人全部切腹。此事宜对日本武士道精神的发展影响深远,此后三百年间被不断改编,包括最近的电影和电视。社会学家池上英子在《驯服武士》一书中曾提到,元禄事宜表面是颂扬武士道,本色是战国武士自由精神衰亡过程中的末了一搏,但终极上升的中心国家奥妙利用了这一事宜来加强对武士的管理,并重新定义了武士精神,即复仇必须得到国家官僚机构的批准,而切腹(一种对己身的极度暴力)是掩护名誉的行为。
葛饰北斋绘《忠臣藏第十一段目夜袭图》
池上英子著《驯服武士》
饶故意味的是,吉永史将吉良更换成了一位老年妇女,从而将故事内核转换成了性别政治:吉良因是位高权重的女性而未受惩罚,激起了身为男性的游勇的反抗,而后吉良宅邸只有女性守卫,无法抵抗;但“这个时期,已经没有人认为男人砍女人乃是不义之举”,百姓和官员转而纷纭认为不能将宝贵的男子处去世;不过,将军终极命四十七游勇切腹,并借势剥夺了所有男子继续地方藩主的权利,而其借口是男性从战国以来,或者干脆“天生”便是血腥和暴力的。这是何等地讽刺啊。在很多真实的历史期间,国家对付女性的掌握也并不是出于贴近的政治与经济功能,更多的是为了坚持不平等的性别关系从来在象征层面掌握公民。吉永史笔下的德川政府掌握男性也是出于类似的目的。不管何种性别秩序,只要内含不平等的权力关系,都很快被国家在政治和话语层面所征用,终极无一例外增强了中心国家的合法性。在吉永史的故事中,赤穗事宜是男性贵族对母系国家的末了一次反抗,正如在正史中他们对父权国家发起了末了一次反抗。性别的故事,从来也是政治的故事。
沟口健二导演的《元禄忠臣藏 前篇》(1941)
反过来说,在吉永史布局的历史中,既然女性节制了政治威信,那么她们真正得到理解放和自由吗?答案亦是否定的。在一次专访中,吉永史多次提到,在性别翻转之后,女性也并未完备凌驾于男性之上,成为系统编制的受益者。纵然是贵为将军,女性仍必须受生养之苦,成为国家和家族的生养工具。不论是家光、纲吉,还是后来的吉宗,都必须不断和侧室交合和生养,乃至没有韶光也不许可思念短命的孩子。专一的两性关系此时反倒成为一种奢望,而非桎梏。对付普通民众来说,由于男性被保护,日常的家务,繁重的生产劳动和生养任务此时皆由女性承担,并且多数中下层妇女无法成立家庭,能有子嗣已是万幸。幕末期间,当西方势力侵入,性转的日本不得不为了遮盖海内兵力战斗力不敷的弊端,开启闭关锁国政策,并末了消逝在历史中。因此,男女的态度从来也没有真正的调换,妇女仍承受无法翻转的苦难。而记录她们的业绩与苦乐的《日没录》,也终极消逝在历史中。这也和女性写作总是不断被遮蔽和打断的真实历史形成了对偶。
日本浮世绘画册:《千代田之大奥》
将这些丰富的线索编织起来,再加上想象力和同理心,吉永史为读者构建了一组繁芜权力关系中的男女群像。个中有春日局这样极具手腕与野心的女性政治家,杀伐决议确定又不乏私人情绪的女将军如家光、吉宗;还有家齐期间为了给世子报仇而装疯多年,终极毒去世仇人的御台所(将军正妻);以及转变为女儿身的百合兰学者平贺源内,她为赤面疱疮疫苗的创造贡献良多。文化评论家宇野常宽在《母性敌托邦》一文中曾十分锐利地指出,上世纪九十年代后,传统的日本少年漫画已经放弃了讲述成长命题,而是转而肯定当下残缺无力的自我。为了实现对男性自我意识的救赎,《新世纪福音战士》(EVA)等作品只能引入完美的女性/母性,来无条件地认可不完美/无法发展的男性。这些女性虽然散发着女神的光芒,并带来母亲般的呵护,但她们是抽象的女性,是分开政治和生产的女性,是膨胀无度的母性。这种单一的形象正是吉永史要谢绝的。她的女性形象,是在详细政治和社会行动中的女性,她们有善,有恶,有威信,有手腕,有利益,有残酷和厌倦,亦有温顺和慈悲。
与此同时,很多男性角色也同样具有充足的情绪力量和反抗精神,并且独立于女性角色。无数人的“白月光”万里小路有功自不必说,此外还有富有心计的御中腊右卫门佐,莽卤莽撞冲击大奥森严规矩的水野祐之进等等。而前半生一贯被母亲操控的德川家齐,这一角色设定为男性本来是为理解决历史上家齐有四十多个子嗣的技能问题,但故事中家齐却出于改变男性整体社会地位的目的,毅然推动了兰学和疫苗的开拓,不禁让人为之动容。而处于性别和种族两重边缘地位的兰学年夜夫清沼,更是对各种意义上的弱者充满了同情,并执着推动医学的发展。令人悲叹的是,他终极成为了守旧派与开放派之间政治斗争的捐躯品。他是幕末阴郁世相中的一点微光。
情绪履历与浪漫爱情
接下来,我将利用末了一点空间来谈谈前六卷中我个人最喜好的角色“有功”,以及他情绪履历的重大转变。这一人物借鉴了真实历史中德川家光的一位侧室“阿万”。传说她本是公家之女,后在庆光院主持修行,不料被外出的家光相中,随即被春日局骗至东京,被迫还俗成为家光的侧室。听说家光之前因童年创伤喜好男色,但因阿万的虔诚圣洁而爱之甚,春日局过世后还命其掌管大奥。只管新近创造的历史材料解释阿万的传奇经历极有可能是杜撰的,但这在日本早已是深入民气的故事。吉永史将阿万夫人性转为僧人万里小路有功,但同样在春日局的逼迫下还俗进入大奥。与其他武家出身的男子比较,他是那么的清雅脱俗,与世无争,并用公家的风尚教养改造了大奥,因而并不具有“范例”的男性气质。他本来以为自己要伺候一位男将军,但末了创造将军是一位问题少女(千惠)。
《大奥(1-6)》登场人物图
有功一开始的空想是普济群生,因此他可以通知传染疱疹的病人,或者云淡风轻地宽恕所有的罪过。此时,他可以为了抽象原则舍生取义,但他并没有详细的爱。他仍处于一种范例的“男性”的情绪构造之中。而倏忽间他被掷入一个封闭的残酷天下,他乃至以为自己的处境生不如去世。春日局所代表的系统编制逼迫他与游女交合,并给了他一个女名“阿万”。他不仅痛恨自己男性气质的损失,身体的不自主,也厌恶千惠的暴虐冷漠,缺少传统的女性气质。然而,这两个大奥的囚徒在日常的打仗中竟然逐渐开始理解相互的处境,“两只遍体鳞伤、心如去世灰的雏鸟,就这样彼此依偎着”。这里吉永史的BL创作功底派上了用途,有功为千惠换回女装的桥段更是赚足了读者的眼泪。毕竟,爱情的实质大概便是相互瞥见吧。然而更主要的是,有功得到了一种新的情绪履历,或者说他经历了一次情绪构造的转型:他体会到了以精神相契而非性关系为根本的,相互捐躯、相互造诣,并分开生活日常的“浪漫爱情”(romantic love)。但这是一种分外的情绪模式,它是极为当代的,也一贯被认为是高度“女性化”的。这种情绪履历的出身,和当代性以来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然而仍被束缚于家庭的抵牾状况密切干系。浪漫爱情于是成为一种反抗的装置。当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女性进一步走向社会,特殊是性解放运动之后,浪漫爱情已经不再是主导的亲密关系模式了。这一点吉登斯等多有详论。吉永史有趣的地方在于,她把一个男性放置到了类似的田地:他自我意识强烈,但被禁锢在狭小的天地,剥夺了社会身份。而他自我救赎的办法,是一种被认为高度女性化的情绪模式。这才是一个更故意思的反转:男性如进入女性的社会性处境,也会得到类似的情绪履历。因之,性别实质是一种处境。
在后来的故事中,有功因无法生养,被迫与千惠分开。其间,他也不得不参与无情的后宫斗争,把自己的侍童玉荣举荐为侧室,并成功使将军诞下子嗣。猖獗的妒忌心险些吞噬了他。终极,纵然和千惠相逢,他已被痛楚折磨地损失了自我,只能说出“请让我从这男女之间的恐怖业障中解脱出来吧!
”有很多评论认为,故事中的千惠一贯在不断发展,努力适应自己的身份和任务,同时坚守对付有功的感情,比较之下有功则因“不能独占(千惠)的身体”,骤然放弃。这很快滑入了某种针对男性的实质主义的批评。并且由于堺雅人的出色演绎,电视剧播出后有功的人气远高于其他女性角色,部分评论转而苛责编剧削弱了女性主义的态度。个中的批评有些许道理,但吉永史大概还有一层意思,即有功由于其处境进入上述的情绪体验,而这种浪漫爱情模式的极度性哀求双方精神和身体的高度专一。千惠负有延续家族的任务,是不可能完备进入这种情绪模式的;而处于权力关系弱势一方的有功——崩溃了。这并不是说有功更为自私或懦弱,他只是无法承受了。在我看来,偏爱一个在母系社会中挣扎求生的男性角色,和瞥见父权社会中女性的晦暗存在,都是女性主义的题中之义。
终极,性转的天下大概并不会好,但我们要相信,虚构的历史也可以产生真实的力量。很期待《大奥》后续卷作在不久的将来得以陆续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