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乐团演出的内容如此纷繁多样,乐团成员的构成来自各行各业,但有一支演奏水平不算太高的交响乐团的视频通过网络传播最近依旧杀出重围,破圈走红。视频里,演奏员身穿僧衣,这支看似僧人样子容貌的交响乐团拉着俄罗斯作曲家格林卡和意大利作曲家帕格尼尼的乐曲。
人们不禁发问,他们是谁,他们在哪里,他们意欲为何?
初创期间的弦乐队
来回于红安县城和晒台山的公交车
身穿僧衣演古典
激起人们强烈好奇心的自然是乐团成员的着装,这缘于古典音乐一成不变的着装礼节。
形形色色的交响乐团不管其环境和构成如何,一旦上台演出,大多会以深色为主的正装亮相,包括但不限于年夜制服、大礼服、小礼服、中山装。这源于交响音乐会正经严明的一向氛围,也折射出古典音乐曾为欧洲富贵阶层独享的历史风貌,因此受到不少人的诟病。
个中就包括快人快语的美国钢琴家兼乐评人查尔斯·罗森(Charles Rosen)。著作等身的罗森在其2003年的著作《钢琴条记:钢琴家的隐秘天下》里就对捆绑音乐家的着装礼仪发了一通牢骚。在他看来,音乐家在演奏时的身体动作幅度堪比运动员,与其穿束手束脚的玄色年夜制服,倒不如清一色T恤短裤运动装,这样对音乐家也是解脱。
罗森的不雅观点自然为今后求新求变的人们以各种不循规蹈矩的奇装异服,比如为博人眼球而装扮成公仔和小丑的形象登台演奏奠定了来自学术界的理论根本,但想必并不是人们对僧衣乐团视频的紧张关注点。作为特定行业的着装,僧衣自有其分外性,独家性和严明性。
僧人需守持戒律,有着一套自成一体的生活规律和事情范畴。即便大众对传统意义上寺庙里的出家人昼夜修行的内容不甚明晰,但在凡人看来肯定不包括夹着小提琴拉格林卡《鲁斯兰与柳德米拉》序曲。
不过,从古典音乐源起和发展的历史范畴来看,我们现今所熟习的古典音乐与宗教的关系密不可分。曾几何时在欧洲政教合一的久远时期,作曲家受教廷养活,他们的写作为店主做事。即便自贝多芬往后的欧洲作曲家走上了市场化运作的道路,不再是权贵的产物,不用再受制于金主的神色,但他们基于崇奉而生的音乐依旧层出不穷。
作曲家的音乐如是,演奏家的形象亦是。八年前开始红遍欧洲的希腊指挥家提奥多·库伦奇斯(Teodor Currentzis)堪为个中代表。2017年9月13日,我在维也纳音乐厅聆听了一场库伦奇斯指挥音乐永恒乐团的音乐会,第一次现场感想熏染他的邪术与魅力。
事后撰写的乐评中,我将他的走红归纳为三点:“首先是仪式感。音乐会场灯全关,舞台照明压到最低,乐团配备谱架灯,忽明忽暗的舞台灯光唤醒人们对电灯发明前星期堂的回顾。其次是选曲和处理。精选的曲目涵盖了古典音乐中最为神秘、诡异和幽美的篇章,互为比拟增益,并用夸年夜的节奏推波助澜。末了是造型设计。所有音乐家均以修士般的纯色长袍涌现,库伦奇斯不持指挥棒统领全场,合唱团加演时乐团演奏员席地而坐,这些有悖当今音乐会传统但却有着历史参照的办法很随意马虎让人遐想起中世纪修道院里的虔诚。”
僧衣乐团的涌现和走红,仿佛是库伦奇斯的修士征象以僧人面貌的再现。然而,那些身着僧衣操琴的乐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晒台山下弘禅乐
出圈视频里身披僧衣,手持提琴的交响乐团的成员都持有度牒。他们出家前虽来自天南地北,但让他们走上音乐之路,组建乐团的初心始发之地,是在湖北。
网络视频截屏图
距汉口火车站约三小时车程,自酷热的武汉一起北上,开过许多座山,绕过无数道弯后,我驱车来到湖北省黄冈市红安县七里坪镇的晒台山脚下,满目翠峦叠嶂,备感凉风习习。海拔九百多米高的山顶就像桌面一样平坦,山顶有一座古色古喷鼻香的晒台寺,虽随江河更迭屡经兴败,却相传有千余年喷鼻香火不断。
晒台山顶的晒台寺历史悠久
形似桌面的晒台山主峰
2003年,悟乐法师自武汉来到晒台寺理事。为带动当地旅游经济,次年在晒台山山脚直立起了一座全新的晒台寺。依山势以非对称形制而建的晒台寺种满了奇花异草,山泉淙淙,溪水汩汩,犹如世外桃源。晒台寺占地千亩,另有120亩的禅茶园,寺外的荒地上还建筑了缓解长久困扰当地饮水和灌溉问题的水库。
晒台山脚的晒台寺依山而建
悟乐方丈治下,依山傍水,绿树成荫,自带茶园的晒台寺实行“三禅”,也便是禅林,禅茶和禅乐,个中禅乐是最为大胆的考试测验。
悟乐方丈是晒台寺禅乐的倡导者和发起人
悟乐方丈生于军人家庭,出家前就读于武汉音乐学院,自幼拉奏小提琴,酷爱古典音乐。一次有时的机会,他稽核基督教教堂时听到教堂音乐,备受震荡,萌发了以音乐弘法的动机。
相较于遵照一套既定规制的佛教音乐,悟乐实行的禅乐极为原谅,不少西方古典音乐和中国经典音乐均被席卷个中,它们不带强烈情绪波澜,强调音乐语汇娓娓道来,音乐中透出纯净和天真美感的共性。
就西方古典音乐而言,自巴洛克至维也纳古典乐派乃至浪漫主义早期的以弦乐为主的乐曲均被吸纳为禅乐,包括帕赫贝尔的《卡农》、巴赫《G弦上的咏叹调》、莫扎特《小夜曲》《土耳其进行曲》,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格林卡《鲁斯兰与柳德米拉》序曲和帕格尼尼《D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中国音乐包括华彦钧《二泉映月》的弦乐版、何占豪与陈钢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和原出湖北的歌剧《洪湖赤卫队》选段等。
有了禅乐的理念,就须要演奏禅乐的实体。2005年,悟乐法师开始发展信众和僧人拾起乐器演奏器乐,第一次涌现了晒台山僧人交响乐团的雏形。这支如今由僧人组成的交响乐团的发展大致经由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为2005至2008年,经由信众捐赠的练习琴,晒台寺的僧人开始跟随武汉音乐学院管弦系的老师学习弦乐,涌现了弦乐四重奏。僧众每周下山一两次,为上一节45分钟的弦乐课,每每要驱车六小时旁边来回于寺庙至音乐学院之间。
第二阶段为2008-2014年,晒台寺确立起全部由僧人组建的演出团队,命名为广玄艺术团,下辖弦乐团、舞蹈团和合唱团。僧人每每身兼数职,既要学会拉琴,也要演唱,有的还要进行形体演习。悟乐法师会根据僧人的性情和指型为其挑选所学乐器。有的僧人还被法师起了向作曲大师致敬的法号:释穆索尔(斯基)、释亨德尔、释(李)焕之。
对此,担当过晒台寺合唱团艺术总监的有名合唱指挥任宝平深有感触:“我是晒台寺合唱团创办时的艺术总监,为他们排练了七八十首中外合唱作品。僧人们没有合唱根本,并不是从全国选拔的有音乐根本的僧人。他们热爱、执着,收视反听,既演奏乐器、又唱合唱,几年间他们的水平提升很快!
”2012年晒台寺创始年度禅乐文化节,至2018年共举办了八届。
第三阶段为2014-2018年。为扩充演奏军队,提高僧侣业务水平,强化演奏员梯队培植,2014年晒台寺成立佛教音乐学院并于同年5月6日揭牌。中心音乐学院管弦系教授,北京中心乐团前任乐队首席,小提琴家梁大南出任首任院长,叶小钢、郭淑珍、盛中国、鲍元恺等音乐名家肩负美育义务,都曾上山责任辅导。晒台寺成了绝无仅有的学员不为功名,僧侣不求人为,导师不问报酬的音乐学院,和其所推崇的禅乐一样翩然而至,独树一帜。
晒台寺佛教音乐学院无词碑
漂洋过海西游记
全盛期间的晒台寺有三百余名僧众,偌大的寺院被挤得满满当当,人来人往,音乐不绝于耳。
僧侣们每天在钢琴伴奏下于大雄宝殿诵经绕佛,三餐之间在可以容纳一百来人的小剧院内练琴,还要在小剧院二楼的形体房练习形体。练琴,练声和练功险些是八十余位艺术团僧人朝九晚五不变的主题。
和少林武僧一样,艺术团作为当地文化名片,广赴全国各地演出。和大部分交响乐团不同的是,僧人交响乐团的音乐会均为免费入场。再加之僧衣加身演奏泰西音乐带来的强烈视觉冲击,随之而来的巡演中,乐团每到一处,不管是北京还是深圳,亦或是中国喷鼻香港,都颇受欢迎,大量国内外的媒体宣布纷至沓来。
即便在台下,演奏乐器的僧人们也是焦点。2017年7月,美国底特律交响乐团在指挥家斯拉特金的率领下抵达武汉琴台音乐厅演出。晒台寺的僧人们以整洁的黄色僧衣齐齐亮相不雅观众席不雅观摩演出,不经意间成为比台上更为抢眼的明星。音乐会结束后,台下的僧人们和台上的美国乐师谈天,连斯拉特金也好奇地走到台下和僧人们互换。
就在演出邀约如日方升,乐师业务水准节节攀升之际,艺术团的发展碰着了阻碍。然而作为新生事物,一定会有人不理解。艺术团的发展自2018年之后就陷入结束不前的尴尬田地,乃至一度有原地终结之虞。
但悟乐方丈和乐团一贯坚持自强奋斗,坚持走国际化路线。身体羸弱的他于2019年4月决定将艺术团迁往国外发展。权衡了多方见地后,在一家文化公司的奉劝下,悟乐方丈将目光锁定于远在非洲的岛国马达加斯加。
近百位僧众志愿出征,开始了一段从2019年4月份持续到9月份,耗时五个月的“西游记”。只不过,僧人们并没有去西天取经,而是“送经”:他们除了带去必不可少的乐器,也运去了经书和法器。
本文作者拜访晒台寺拜见僧众
纵然在当代科技和便利交通的保障下,从晒台寺移动到马达加斯加是一段耗时靠近48小时的漫长旅程。僧人们先从山上驱车前往武汉机场,飞抵深圳后坐车赶到中国喷鼻香港的机场飞往肯尼亚都城内罗毕,转机前往都城塔那那利佛,随后驱车抵达乐团全新驻地。
落地后,僧人们创造文化公司事先承诺的演出邀约并未兑现,公司也“人去楼空”,石沉年夜海。僧人们本着修行的坚毅,决定从零开始。头几个月酷热难挡,大家都住在集装箱那样的铁皮屋内,下雨时一阵大风会把屋顶的铁皮掀飞,僧人们便用水泥把屋顶加固。这些凡人无法想象的困难让一些人退却,但更多的人选择留下。
他们从海内采购包括钢筋和水泥在内的建筑材料,货船历经两个月的航行后到港。历经《西游记》般的千辛万苦后,他们在马达加斯加大兴土木,白手起身。至2024年5月已经建成了与晒台寺相仿,但风格更加古朴的大雄宝殿。一座500座的剧院拔地而起。
马达加斯加是旅游胜地,欧美游客相继而来。如今艺术团下辖的净慧交响乐团是马达加斯加惟一的一支交响乐团,也是第一支驻扎在外洋的国人组成的交响乐团。乐团与黎明合唱团每周末在剧院内向各种肤色的游客免费演出禅乐和禅舞,演示出土自湖北的曾侯乙编钟官方复制青铜件。走红网络的僧人演奏视频,大多拍摄自乐团驻扎于非洲的剧院内。
但僧人乐团的始发地红安晒台寺褪去了昔日的人声鼎沸,不再余音袅绕,壮盛期间的300位僧众如今留在晒台山的不到40人。
用于练琴和练功的小剧院大门紧闭,大雄宝殿里原来为诵经伴奏的玄色三角钢琴被赤色的布罩子裹得严严实实。
小提琴家黎明塑像
莫扎特雕像
晒台寺大雄宝殿里的三角钢琴
即便艺术团迁居异国他乡,曾经上山辅导僧众的艺术家有的还是不断上山传播美育。游客也没有忘却晒台山禅乐,不断有人致电垂询山上是否还有演出。
晒台山上的音乐禅石刻
通往山顶的半路岩壁上刻有“音乐禅”三个大字。山顶晒台寺的琳琅满目的纪念品商店里,只有足够细心的游客才能在五颜六色的玉器上瞥到一眼此前艺术团巡演的剧照和拍摄的艺术照,用余光在一串串中国结旁扫到挂在墙上的脸庞瘦削的悟乐法师手持小提琴的褪色彩照。
晒台山顶的晒台寺纪念品商店里陈设的艺术团照片
留在晒台山的僧人偶尔会在寮房内私下拉琴、唱歌和舞蹈,寺庙面向僧众和信众开放的食堂也会播放禅乐,但音乐已然在这座昔日几近为其代名词的寺院内渺无踪迹,像一缕青烟随风稀释在半空。
晒台山高下禅乐飘飘的往事业已远去,音乐逐渐成为晒台寺不老的传说。
(除标注外,本文图片均由作者供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