措辞学家陆志韦曾在《汉语的并立四字格》一文中说:“汉语有这么一种特性:我们听一段话或是念一段口语文,总是会觉着句子里的字(音节)会两个两个、四个四个地结合起来。
”最范例的四字格,便是四字针言。
还有一些四字格不是针言,如“高高低低”“有吃有喝”“东说西说”“连说带笑”等。
四字格与汉语美感密切干系。
无论是文言文还是口语文,善用四字格都是营造美感的主要办法。

两个二音步

汉语的音步一样平常由两个音节组成。
为了追求音节平稳,汉语在造句之时,总是只管即便追求二音步前后连接。
比如,汉代晁错《论贵粟疏》中,“不可得也”,全句四字,恰好组成两个二音步;“明主知其然也”,全句六字,恰好组成三个二音步。
不仅书面语如此,口语同样。
例如,我们可说“治病”“治疗疾病”,而不说“治疗病”“要治疗病”。
说“治疗病”,音节停顿是一双一单,不能平稳。
说“要治疗病”,音节停顿是“一二一”形式,也不如两个二音步连读来得顺口。

有些词语,最初并不是二音步前后连接,比如“大腹便便”在《后汉书·文苑列传》中是“腹偏偏”,“口蜜腹剑”在白居易的《劝酒十四首》中是“笑里刀”,末了流传的却是“大腹便便”和“口蜜腹剑”,紧张便是由于它们音节平稳。
清代桐城派大家刘大櫆说:“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则音节迥异。
”汉语的这种特色,古人很早就了然于心。
《文心雕龙·丽辞篇》讲的便是类似道理。
措辞学家金兆梓将其概括为“偶语易安,奇字难适”。
汉语的四字格,基本都是两个二音步,做到了“偶语易安”。
先贤写文章时大量利用四字格,可以使二音步只管即便前后连接。
比如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进书表》:

偶语易安奇字难适四字格营造的汉语美感

臣性识愚鲁,学术荒疏,凡百事为,皆出人下。
独于前史,粗尝尽心,自幼至老,嗜之不厌。
每患迁、固以来,笔墨繁多,自布衣之士,读之不遍,况于人主,日有万机,何暇周览!
臣常不自揆,欲删削冗长,举撮机要,专取关国家兴衰,系平生易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为编年一书。

上文含有大量四字格,我们阅读时,脑海中的声音基本都是两两一顿,纵然嘴巴没有发声,也有朗朗上口之感。
这种内在的节奏,是汉语美感的主要来源。

对仗和押韵

除了二音步前后连接,汉语的对仗和押韵也能带来美感,这在诗词和骈文之中尤其明显。
其他类型的文章不像诗词和骈文那样,大量利用对仗和押韵,但是通过四字格,依然尽力保留了对仗和押韵。
比如《红楼梦》中的这段笔墨:

于是一起行来,或清堂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
……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
贾政与众人进去。
一入门,两边俱是游廊相接。
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

上文中的“长廊曲洞”“方厦圆亭”这两个四字格,“廊”和“洞”分别是平音和仄音,“长廊”和“曲洞”构成对仗,“厦”和“亭”分别是仄音和平音,“方厦”和“圆亭”也构成对仗。
四字格还可组成骈句,不同四字格之间也存在对仗。
比如“长廊曲洞”中第二和第四字分别是平音和仄音,“方厦圆亭”中第二和第四字则分别是仄音和平音,以是“长廊曲洞”与“方厦园亭”也构成对仗。
以此类推,“幽尼佛寺,女道丹房”“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丝垂翠缕,葩吐丹砂”同样也构成对仗。

至于押韵,可看《红楼梦》这些句子中的四字格,“黛玉本是个绝顶聪明人”“都像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街头巷口,俱系围幕挡严”“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趁今日寂静,大家切磋两件兴利剔弊的事”。
个中,“绝顶聪明”的“顶”和“明”,“百里挑一”的“里”和“一”,“街头巷口”的“头”和“口”,“神清气净”的“清”和“静”,“兴利剔弊”的“利”和“弊”,都存在押韵。
先贤在文章中大量利用这些四字格,以此将骈句与散句相互穿插,匆匆使二者水乳交融。
这样既能精准表达文义,又能利用对仗和押韵,回环照料,调和腔调,从而不断生发美感。

调度句子节奏

汉语的句子,非常讲究节奏。
讲究节奏的主要办法,除了二音步前后连接,还有是非句读相互搭配。
在这方面,汉语与英语差异巨大。
英语的句子,因此动词为中央,按照“主谓宾定状补”的语法规则,不断增加各种润色语,框架固定,形式严格。
阅读这种句子,多是一口气念去,讲完一句才有一个停顿。
而汉语的句子,则是由一个个句读不断堆叠,行进之中又有停顿,因此读起来断续相间,从容不迫,不须要一口气说完。
翻译家思果曾用一个比喻解释二者的不同:英文句的构造是一串珠链,或是九连环,而中文却是大珠小珠放在盘子里或桌上,各粒可以单独放开,要串起来可以,不串也可以;不串更自然。
四字格是调度句子节奏的主要元素,因其高度凝练,句读短匆匆,可和长句读相互搭配,从而使句子是非相间,错落有致。
比如金庸《笑傲江湖》中的这个句子:

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匆匆,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五彩缤纷,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逐渐的百鸟拜别,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悲惨肃杀之象,小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我们阅读之时,声气忽短忽长,脑海之中也会产生美感。
这就像体力劳动,劳动强度要时大时小,劳逸结合。
如果一个句子全是长句读,我们读时觉得呼吸不畅,难以喘息,那就很难产生美感了。
以是,另一位桐城派大家姚鼐说:“笔墨者,犹人之言语也。
有气以充之,……意与气相御而为辞,然后有声音节奏高下抗坠之度,反复进退之态,彩色之华。
故声色之美,因乎意与气而时变者也。
”除了实现二音步前后连接、只管即便保留对仗和押韵,四字格还能调节句子的声气节奏,一举三得。
汉语这些营造美感的办法,真是独具一格,神乎其神!

《光明日报》(2024年01月21日 05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