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日,蚤起,自云昨夜睡极好,又云梦境极佳。适王病山布政乃征来,则云病情极不好,复云梦境至佳。中午起书对联两副运腕安详,一如平日。至晚病忽变,至初三日丑时遂薨。(王蘧常《沈寐叟年谱》)
余尧衢来言:子培于昨夜三点钟身故,即往临哭。(《郑孝胥日记》民国十一年十月初三)
壬戌冬,得赴音,并闻易箦时神明如常,前数时尚洒翰作楹帖,始证公癸丑之言为不妄也。(罗振玉《海日楼绝笔楹联题咏》)
01
因时期附近,且沈曾植与同时之名流往来密切,其身前活动被记载频繁,故其身故韶光颇为确切:公历1922年11月21日凌晨3时。
而约半日前所书二联,则成为“名副实在”绝笔之作,此为有据可考之唯一。(弘一“悲欣交集”、林散之“生天成佛”、王蘧常“十八帖”等绝笔皆为去世前数日所书)
二联因其嗣子沈慈护(1898-1963)珍藏,得以留存其身侧。
其一书于五尺白冷金笺,联文“石室竹卷长三尺,山阴草迹编千文。”因未详用场,暂未署款。
另一联书于五尺夹宣,上款“宝生仁兄雅属”,后署“寐叟”,下钤“沈曾植印”、“海日楼”双白文印。
此后的时日中,二联作为一份物质载体,因友朋、学生之思念而逐渐布满题跋,与书联本身重新构筑成不可分割的范例形象。
沈曾植 行书七言联
纸本立轴
147.5×36.5cm×2
释文:岑碣熊铭入甑选,金砂绣段助裁纰。
款识:宝生仁兄雅属。寐叟。
钤印:沈曾植印、海日楼
鉴藏印:吉祥海云之室主赵之云珍藏
题签:
1.乙庵绝笔七言联。岑碣熊铭入甑选
2.乙庵绝笔七言联。金砂绣段助裁纰。戊戌(1958)中秋,听松署。
裱边:(详见下文)沈金鉴、周善培、王甲荣、马一浮、王蘧常、盛沅、谢无量、莫永贞、吕渭英、钱熊祥、高振霄、胡朴安、宝璇、诸宗元、叶恭绰、陈家栋、金兆蕃、夏敬不雅观、江庸、朱大可等20人题。
出版:
1.《通赏中国书法》第140-141页,长春出版社,2014年。
2.王谦,《从“通人之学”到“通人之书”:沈曾植书法研究》第28、250-252页,公民美术出版社,2022年。
3.《嘉兴古城志》第372页,方志出版社,2022年。
著录:
1.《“百年名社·千秋印学”国际印学研讨会论文集》第77页,戴家妙《沈曾植吴昌硕交往初考》,西泠印社出版社,2003年。
2.许全胜,《沈曾植年谱长编》第516页,中华书局,2007年。
3.《保护研究和利用 :浙江省部分文物保护单位调研》第34页,方志出版社,2006年。
4.李利忠,《潮的人:百年来源自浙江的中国底气》第230页,浙江公民出版社,2011年。
5.戴家妙,《<寐叟题跋>研究》第235页,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5年。
6.《书法大百科》第十册,第293页,线装书局,2016年。
7.斯舜威,《随性论书》第291页,中国青年出版社,2016年;第254页,西苑出版社,2022年。
8.《江南文人的眼:追寻嘉兴文化名人的足迹》第31页,天津公民出版社,2019年。
9.王卫华,《峰回路转现孟海》第142页,敦煌文艺出版社,2020年。
展览:
“百川汇流:宝龙美术馆书藏楼珍藏展”,2017年11月18日起常设展,上海宝龙美术馆。
解释:沈慈护、赵之云旧藏。
1.沈慈护(1898-1963),原名颎,沈曾植嗣子,从其弟沈曾樾(子林)过继,取名慈护。后续娶劳乃宣之女劳善文为妻。沈慈护育有二子:宗子沈堮(培孙)、次子沈坚(乙孙)。
2.赵之云(1941-1996),上海人。历史学家赵泉澄(1900-1979)、陈懋恒(1901-1969)次子,室名吉祥海云之室。1963年引进至福建围棋队兼教练,与妻子许宛云合著《围棋词典》,是目前围棋界最系统数据之一。
赵泉澄一家合影(后排右侧为赵之云)
依各处题跋年款可知,“岑碣金砂”联裱边之题跋最早始于1923年,寐叟故去后次年之秋冬,“名流”莫永贞与沈金鉴先后作跋;隔年,王甲荣、王蘧常父子共跋四处,王蘧常更因思念深切,跋之再三,寄托哀思;此后,复有马一浮、吕渭英、诸宗元、谢无量、盛沅诸家续之,直至1930年年中。
其后,书跋韶光便被快进至1943年3月,同为“南社社员”的陈家栋与胡朴安的二则题跋勾勒出此段“消逝的十年”间书联的去向:
廿九年(1940),偶涉书肆,得此联,因珍而宝之。今春(指1943年),杨君复康,见而谓余曰:“此乃余师之绝笔也,慈护师长西席失落此联已廿年,耿耿于今。”余向杨君曰:“此联既为沈君传家之物,余愿璧还。谨缀数语,以奉慈护师长西席珍藏。”(陈家栋跋语)
嘉定陈少芸无意中得一联,读跋语审知易箦前数时绝笔。一日与余语及,余谓当归海日楼后人藏,为传家之宝。少芸极以为然,但不识慈护。余与慈护亦无分缘,托朋侪辗转奉告。慈护以此联失落去十余年矣,急以海日楼主人所书他件易归。并嘱余题数语为志。余谓遗珠复还,实有神灵凭式,非人力也。(胡朴安跋语)
迟至1958年中秋,钱熊祥将所作跋语挤入裱边唯一空缺处,并题背签二,至此,书联各处已布满跋语,先后历经三十五年。
另一“石室山阴联”裱边同样密匝如此,共计39家跋语。朱祖谋、陈三立、康有为、陈夔龙、郑孝胥、王乃征、罗振玉、王国维、冯煦、陈衍、金蓉镜、孙德谦、吴郁生、章梫、吴昌硕、李宣龚、胡嗣瑗等悉数个中,惜未有高清图版细较笔墨,留待异日。
石室山阴联 台湾私人收藏
郑逸梅《艺林散叶》曾言及沈曾植遗物之去向:
“沈曾植所遗藏书,由其嗣子慈护以二十万金让与陈人鹤(陈群)。”后由陈群转入中心图书馆,因此叶景葵称:“庚辰(1940)冬,乙盦遗书尽出,精本为中心图书馆搜尽,喜其得所。”
或许因此事有亏,沈慈护晚年自号“悔居士”。1957年,沈慈护与妻劳善文将沈曾植所余之字画、瓷器、石本并数捐予浙江博物馆和嘉兴博物馆。即便如此,先父绝笔遗联仍珍护旁边。
约其殁后的六十年代后期,“岑碣金砂”联辗转至围棋家赵之云(1941-1996)手中,并将其“吉祥海云之室主赵之云珍藏”钤于上联之右上角,2009年经其家人释入市场。
02
(沈曾植)从前书迹受包世臣、吴熙载的影响,有味于包氏“筋摇骨转”、“无一笔板刻纸上”之说。晚岁所作,多用方笔翻转,飞腾跌宕,有帖意,有碑法,有篆笔,有隶势,开古今书法未有之奇境。(沙孟海《清代书法概论》)
王蘧常忆及从前从寐叟学书,“尝见其斋中所积元书纸高可隐身”,另有“师长西席生前以书法为余事,然刻意经营,不遗余力,六十四岁后始专意写字。至七十三岁去世,用力极勤,遂卓然成为大家。”
“岑碣金砂”联即是此阶段总结之作。
细审此联,透过飞白处,模糊可见有斜十字折叠线。而值得玩味之处,则在于沈曾植实际书写过程中,并未囿于斜十字线所标识之重心安排位置,挪移自适。
由此导致,字与字间隔各有疏密,加之单字内部的纵势摇摆,呈现“意态纵横,奇趣横生”之感。
曾熙对此曾有论断:“(寐)叟读碑多,写字少。读碑多,故能古;写字少,故能生。古与生合,妙绝时流。”
此语颇中肯綮,惟曾农髯不知沈曾植晚年用功之勤,勤而能“生”,则是其迥出时流之关键所在。
曾熙另语“余评寐叟书,工处在拙,妙处在生,胜人处在不稳。”可谓心腹之叹。
沈曾植跋曾熙旧藏《宋仲温藏定武兰亭肥本》书封
据王蘧常撰《沈寐叟年谱》所载,沈曾植晚至1921年始鬻书自给,康有为代为订润,悬于上海、北京两地之长兴书局,一时“海内外辇金求书者穿户限焉”:
沈子培尚书,宦业节行,冠冕时流,若其年夜德清议,硕学高文,晚世罕睹。至其书法帖学尤深,虽少书安吴,晚自成家,意态之雄奇,韵味之浓逸,实与宋之苏黄争道,目无赵董以下。师长西席向不为人作书,至撰文尤所矜慎,同人固请破戒以娱老消忧,俾麻椾十万,散布人间。海内人士思仰既久,当争购鸿宝也。
康有为书沈子培润例
03
沈曾植晚年蛰居沪上,惟以诗书遣日。适逢甲骨汉简、敦煌经卷等纷披现世,大有头晕眼花之感,沈曾植不唯传统恪守,“凡有笔墨者,无不肆习”,甚至人皆揣其一端,以为慧眼(“岑碣金砂”联跋语中多有此类论断),实则寐叟以意统之,举一反三,雄奇万变,辅以胸中丘壑,至晚“像释子悟道般的,把书学的秘奥一旦豁然贯通了。”(沙孟海《《近三百年的书学》》)
作为咸同期间发展之人,沈曾植自幼认识馆阁,“横平竖直”法是其筑基处,无法超越这个历史限定。但生性敏感的他,又具备本能的开拓希望,因此努力寻求在规定下的发展空隙,正如此联所示,与大众长期默认的“叠格寻重心”、“等宽排列”、“笔笔中锋”等陈陈相因之习常,一扫而空,遂开一代新风。
王国维为其所作挽联曰:“是大墨客,是大学人,更是大哲人,四照炯心光,岂谓微言绝今日;为家孝子,为国纯臣,为天下预言家,一哀感心腹,要为天下哭师长西席。”
沧海日月,图画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