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麦家把力气用完的是刚出版的新作《人间信》,一本迥然于以往作品的小说。
如果说转型之作《人生海海》由于被伤害的英雄“上校”和他的谍战背景,尚存昔日旧作的影子,《人间信》则彻底拐上另一条路。
以往那些紧凑的情节、离奇的故事、令人猜不透的答案以及在刀尖上舔血的天才和英雄,通通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漫长的生命河流,河流两岸是普通村落庄中的平凡人,他们被困在命运里浮沉,在自己的泥塘中挣扎。
众生皆苦,却又都在“活着”里探求出路。

熟习麦家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书里的部分情节,是他本人真实的经历。
但他说这并不是一部自传体小说,可是有一点麦家承认,小说真实地反响了他的精神内部:“它跟我的经历大概只有一点点关系,但与我的精神,至少有80%的关系。

童年的创伤给他留下了永久的后遗症,麦家到现在也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只管值得快乐的事那么多——功成名就,作品大卖,还有爱自己的妻子和三个可爱的孩子。
但他知道,心里一贯有个黑洞,可以把统统快乐和幸福都吸进去,像是跬步不离的“幽灵”,60岁了,他决定豁出去一次,面对内心那个不敢直视的深渊,把最深处的惨不忍睹和不堪回顾全部挖出来,那么大概,他可以驱走那个“幽灵”。

麦家。
拍照/本刊 王刚

麦家60岁第一次讲述不堪回忆的全部

隔壁痛哭的人

2023年夏日,间隔杭州市区一个半小时车程的寺院里,一个房客对相邻而居的人感到好奇,他忍不住向前台做事员打听:“我隔壁住着个什么人啊?不知道为什么,昨晚上我听到他在痛哭。

住在隔壁的正是麦家,早饭时,做事员来问候,他自己很惊异:“我不知道啊,没有印象。
”做事员又问:“那你是不是做梦了?”“我很清楚自己没有做梦。
”回顾起当时,麦家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由于那天晚上,我通宵未眠,一贯在写,写作已经进入最亢奋的状态。

感情如此失落控,在麦家长达四十年的写作中,还是第一次。
以往也有写到鼻子发酸的时候,站起来走走,喝杯茶,感情自然就过去了。
这一次如此忘乎以是,提及来他觉得不好意思,乃至不堪,毕竟一把年纪的人了,还为写一本书泪流满面、失落声痛哭,会让人觉得,这人挺薄弱的,而且,会不会是无病呻吟?麦家一向不是个自我的人,他在乎别人的意见,担心被人责怪。
幼时父亲由于一句玩笑话被打成右派加反革命,致使他在被欺辱、被唾弃、被伶仃中度过全体童年和少年,从此,敏感和自卑长在他的身体里,即便得到诸多名誉和名气的本日,他也不喜好和生人打交道,紧张、拘谨才是常态。
已经与他颇为认识的朋友好奇地问《中国新闻周刊》:“谈起作品他居然这么健谈吗?平时聚会,他话很少的。

那么思考一下,这次失落控到底是怎么了?他以为大概由于自己正在老去,无论身体的肌肉还是内心的“肌肉”都在流失落,掌握能力自然消退。
但他也感到欣慰,由于,这会不会解释,《人间信》前所未有地探到了心底最深处,那些最痛楚的悲苦,一旦被唤醒,就崩溃到了不可整顿的地步。

他把这视为一次难得的机会,选择不去克制,让那些积压多年的感情开释出来。
在寺庙的那次感情失落控他确实已经忘我,但是有两次痛哭,麦家能记得。
个中一次是写到早已与家庭破碎的蒋富春离家参军,小妹不知从哪得来,赶来送行,蒋富春故意躲避不见,她在人群中寻着,找着,直到火车开动,“一个人一贯在持久地跑着、追着、望着”,隔着笔墨,眼看小妹“彻里彻外透着一身狼吞虎咽的凄凉和悲惨”,麦家泣不成声。
笔下的人,活了过来,变成了他的亲人,盛放他真实的感情。

麦家没有小妹,但他有和蒋富春一样的罪与罚。
幼年无以自拔的苦难里,被人陵暴、辱骂,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挨揍到鼻青脸肿,看到提着扁担赶来的父亲,以为有了依赖,等待收成一个温暖的怀抱,结果等来的是劈到脸上的巴掌和挥过来的扁担。
之以是被歧视、被时期抛弃,起因本也是父亲。
千篇一律的情节被腾挪到书中,书里的“我”跌入深谷,在心里咒怨着:“父亲,我恨!
恨你!
咒你去世!
”书外的麦家,与父亲破碎二十年,从故乡“逃离”,等他想再叫一声爹时,父亲已患阿尔茨海默病,直到去世,再未认出他。

麦家切开了心中最幽暗的角落,拉出了那个让他感到羞愧的自己。
这是他写《人间信》的初衷——对自己的过往做一次清算。
清算的希望一贯有,过去大概由于年事的缘故原由,内心还不足坚韧,文学能力也还不敷够强大,让他不敢触及内心最薄弱的部分。
如今60岁了,年事让人肌肉流失落,却也带来看待世事的老辣。

还有五年前出版的《人生海海》,那被视为麦家的转型之作。
经历了《风语》和《刀尖》两部他视为失落败的作品后,当麦家再提笔,他与旧日题材彻底告别,把目光转向童年和村落庄,与惊险刺激的谍战比较,这无疑不随意马虎激发起读者的阅读兴趣。
但《人生海海》发行至今,销量超过350万册,豆瓣评分8.0。

《人生海海》的成功也给了麦家一些力量和胆识,原来读者并不仅仅是来看故事的,他们乐意看到作家的内心。
麦家知道自己善于写故事,《风声》里密室“捉鬼”的悬疑,《暗杀》中诡谲莫测的迷阵都曾牢牢吸引读者并被影视剧改编了一次又一次。
但这回,既然是要清算,要剖开内心,从动笔那刻起,麦家就想好了,抛弃故事,至少故事和情节是次要的,被他抑制,乃至剪碎。

出版社的编辑直到看完《人间信》的上卷,还琢磨不透,故事到底要往哪讲,真正的主角是谁。
故事上卷彷佛散文,随着作家的视角在村落落里流动,早逝的爷爷、死活未卜的奶奶、“潦坯”父亲、哑忍生平的母亲、阿山羽士、红屋子……他们一起建构了分外时期里一个南方山村落的人情百态。
正是在这里,映现出这个天下的幽暗和人性的繁芜,当伤痕累累的“我”终于摆脱家庭束缚,向新生活驶去,撕裂、背叛和伤痛的过去却始终跬步不离,时时惊扰和牵绊着日后的人生。

麦家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同样是写故乡,“这本书是站在《人生海海》肩膀上写的,同时又是跪下来的。
如果说《人生海海》是与外部天下的和解,《人间信》便是我面对内心的深渊,前者是阳面,后者大概便是阴面”。

“一辈子,是阅读拯救了我”

麦家有过短暂的膨胀,影视剧热播带来市场追捧,曾敦促着他三年写出100多集电视剧和四本书——分高下卷的《风语》和《刀尖》,但世俗的热闹还没真正温热他的自傲时,就迅速“反咬”了一口,他很快创造,鼓噪里写的东西都缺少好的质地,麦家更彻底地退回到了不安和谨慎里。

麦家是个大器晚成的人,1986年开始写作,2002年38岁才出版了第一本书《解密》。
《解密》的出版历尽波折,遭遇17次退稿,那时没有名气,作品打回来就反复修正,前前后后共写了121万字,终极揭橥只有21万字,险些耗掉了他全体青春,足足花了11年。
十几年的折腾加深他的自卑,但也磨炼人,他现在光彩没熟年少成名,由于那样很可能有缺陷,有马脚,这么跌跌撞撞从“石头缝”里挤出来,根基打得还算踏实。

文学之门打开得如此困难,换作别人大概就算了,但麦家一贯放不下,文学对付他不仅仅是爱好,还算是救赎。

1964年出生的麦家,成长于一个分外的时期。
在杭州郊县富阳一个名叫蒋家村落的小山村落里,麦家童年最初的影象,与数不尽的批斗和打压相交织。
长达五六年韶光,他反复做一个梦,梦到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铺天盖地飞过来,把他叼走,带他分开充满窒息和苦闷的生活。

这只“大鸟”真的涌现了。
12岁那年,麦家和家人去名叫“阿牛”的郎中家里拜年,在阿牛家的土灶柴火堆里,无意创造了一本书,封面尚在,但书后缺了十几页。
这是本残破的《林海雪原》,阿牛从街上捡来的,不是用来看,而是用来引火。
大人们在客房谈天,麦家无聊,只好翻翻看,却不料,在灶房里看着了迷,连用饭的时候也不肯放下,阿牛说“书送你了,你赶紧用饭,书你拿回家去”。

读这本书以前,他想当然地认为,全天下的人都像村落庄里的人一样,粗糙地生活。
书中的天下为他打开了一扇窗——原来有一个地方是这样的生活,和自己家乡的差别是如此之大,这让他荒漠的天下里冒出了一点绿意。
之后整整一年,书中的人物、地点等都被他来回缮写,乃至于全篇都缮写下来,他变着办法与书“纠缠在一起”。

后来,麦家是高中期间全体学校借书借得最多的人,军校毕业,他又是单位里“在芒果树下读诗的精力病”。
他说:“一辈子,是阅读拯救了我。
”很多年后,他开书吧“麦家空想谷”,门口写着“读书便是回家”。
而写作,成为他感情和互换需求的出口。
被伶仃的童年,他把恐怖、屈辱和苦涩不屈安部发泄在日记里,一写便是十几年,写作险些变成了生理需求。
直到如今,如果哪天没读点东西再写东西,他就觉得没着没落。
写作讲明了他,内心中所有蛮横、暴力、无理的力量,都收归于平和。

大概是这个缘故原由,他把文学视为全体生命的支撑。
曾经迷失落自我而拿出的作品,被他不留情地称为“垃圾”,在央视的节目公开请读者体谅,“自己把那么一部马脚百出的书交付你”。

再写《人生海海》,头上悬着一个警告,他哀求自己每天只写500字,有时候写得顺,一上午就有1000字,那下午就删去一半,他怕了,怕自己一不留神,手又滑掉。
创作《人间信》松弛了不少,不再哀求每天的字数,但一折腾仍是五年,和《人生海海》的写作时长一样。

虚荣心吹起的气球被戳破后,对笔墨的敬畏钉在了心里。
“我以为我不是靠才华写作的,没那么多才华,不像有些作家很自傲,我是一个内心自卑的写作者。
”麦家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这几年,麦家险些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早上四五点就起床,上午写作,中午1点用饭,饭后小睡,下午4点磨炼身体,晚上阅读,以历史传记和哲学著作为主,只管即便不在晚上看小说,由于就寝不好,只要轻微愉快就睡不着觉,即便如此规律小心,每晚也还是须要吃安眠药。

磨炼身体,好好睡觉,都是为了只管即便把写作状态调度好,麦家的创作欲是丰硕的,可是出口很窄。
他倾慕那些坐下来立时就能写,写出来的东西改一两遍自己就很满意的作者,他弗成,“说不好听点,特殊娇气”,像调收音机一样,必须调到那个“静水深流”的频道。

每天早饭后,麦家会闲步半小时,那半小时里,始终是焦虑不安的。
孩子早饭后去上学,也只管即便欢欢畅喜地送他们出门,不要有事影响感情,才能安稳地坐到电脑前。
状态好就写得顺,状态不好,可能坐三五个小时,也只写出几十字,末了又删掉,也有过一整天,一个字也写不出。

以是,麦家快不起来,不断推翻,不断重来,近乎洁癖地对待每一句话。
他觉得自己写一本书,彷佛在“爬”一样,但是这种“爬”让贰心安。
他已经坦然接管,岁月的流逝没让他长出写作的速率,只长出了年纪。

这样探入内心,又“爬”出来的《人间信》,措辞的味道彷佛变了。
年事相仿的作家格非是第一批读者,他的评价是,《人间信》的措辞,松弛又精准。
麦家以为,这可能是迎刃而解,一个人上了岁数,内部变得越来越细腻,也优柔,如果是个作家,就可以对人的情绪更加摸高或探深。
回看以前的作品,他承认情节和措辞有时候有抵牾,为了推动情节,有些措辞必须提快速率,速率提快了,自然就松弛不下来。
现在这个岁数,也该“熟能生巧”了,如果还能有些自我的打破和改变,是挺值得欣慰的一件事。

麦家新作 《人间信》。

在挣扎中站起来

“奶奶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响亮说:‘蒋富春!
’旋即光亮熄灭,目光散开”,在《人间信》的结尾,“我”终于找到失落散多年的奶奶,只是她已经患上阿尔茨海默病,见任何人都是两句话:“你用饭没有?”或者“你是谁啊?”

假如能复苏一小会儿,哪怕几分钟,听听“我”的后悔和思念该多好,可是命运没有给机会。
“悲痛把我废掉了……我哭着,走着,冲着,越哭越响”,“呜啊——呜啦——”这是书里蒋富春的哭声,也是书外麦家的哭声。
结局处蒋富春与奶奶的相逢,是麦家书写中另一次失落声痛哭。
麦家体会过这种折磨。

父亲晚年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像是对麦家的惩罚。
病症抹杀掉父亲的影象,使麦家内心的挣扎再也没有尽头。
父亲偶现的清明时候,很多亲友遇上过,唯独麦家没有,直到父亲去世,在贰心里想象过无数次的后悔、安慰,哪怕是一个父子间彼此释怀的拥抱也没有发生。
误会消散,多年后和解的完美结局,没有涌如今现实里。

2021年,母亲也去世了。
母亲出殡那天,全村落人来送行,由于她是村落里的“活菩萨”。
同样在分外的年代被村落庄侵害,母亲却早已体谅了他们。
正是父亲去世后,与母亲一起居住的半年,麦家得到宽慰,修复了自己和村落落的关系,也修复了和童年的关系,有了《人生海海》,进而又决定,与过去彻底做个清算。

《人间信》完成后,麦家觉得全体人轻盈了不少,不再为过去所累,便是放过自己,从困苦中走出来。
他开玩笑说,说不定下次可以写写爱情。
他已经开始创作新东西,只不过还没太多轮廓,先把零散的思绪记下来,大概写着写着,像乐高一样,零件就可以拼出骨架。

2018年辞去浙江省作协主席职务往后,社会活动已经精减到最少,他与外界连接的通道,一是“麦家空想谷”,说是书吧,实在咖啡和茶免费,他以为,书本拯救过自己,那么说不定也有和自己相似的年轻人,就可以到这来,书吧也不大,他养得起。
他没事就来“空想谷”转一圈,隔着窗户看到里面哪怕有一个人,他也高兴。
另一个是他的"大众年夜众号“麦家陪你读书”,分享异日常看的书,内容包罗万象,不久前,还推举过美籍华裔作家特德·姜的科幻小说《你生平的故事》。
推送后面动辄便是上百条留言,他常翻着看,就像和书友谈天一样。

“空想谷”开了11年,线上的“空想谷”——“麦家陪你读书”也有7年了。
当天下翻天覆地的时候,麦家成了一个不变的人。
有人说他提前好几年就过上了老年生活,他以为没问题,而且很神往这种生活,他已经准备好,成为一个老人。
年轻的时候总想着怎么能得到更多,现在这个年纪,得到太多反而会不安,常常想着给出去点什么了。
如果说“空想谷”和“陪你读书”是“给”,那么新书,他希望在某种程度上也是。

斩断与噩梦的牵连,与过去和解,总是漫长而困难,每个人内心都有自己的深渊。
麦家以为,像自己这样的人,遇上分外时期,童年不幸,内心倍遭蹂躏和歧视,“我的深渊比别人肯定要更深”。
而命运不仅是承受,还要奋力过招。
麦家希望自己先带个头,直面心中最屈辱、最恐怖的深渊,那么大概读到书的人可以得到一点勇气,那些和自己一样被过往和缺憾困住的人,可以和他一起,在挣扎中站起来。

发于2024.6.3总第1142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麦家:直视内心的深渊

: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