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位乡下女性回顾自己的过去,她能够瞥见什么?重男轻女、囤子媳妇、婚外情、丧偶、生养、原生家庭......填满乡下女性生平的,是数不清的黯然泪下,也是数不清的擦去眼泪后的咬牙坚持。
这样的命运,用“沉重的发展”来描述彷佛都过于轻率。
发展是不断丰盈的身心,但她们从来都是被拉扯着独挡一壁。
那不被瞥见的、小小的一团灵魂,却在不断的拉扯之中,变得愈发地软弱、薄弱。

《太和》中,潘美荣于八岁那年被母亲送去罕村落做囤子媳妇。
幼小的她历经磨难,逐渐发展为一位性情坚韧的女性。
然而命运的海浪从未沉着,背叛、痛楚、仇恨…意外与感情的浪潮日复一日,将她淹没在看似沉着的海面之下。
多年后,已然老去的潘美荣感到去世亡将至。
恍惚间,她看到去世多年的丈夫以“绿毛怪”的荒诞形式涌现。
通过与他的对话,她回顾起了自己漫长的生平。

《太和》书写了一个“童养媳”眼中的人生百态,一部平凡而真实的发展史,一个被抛弃的女童如何成为一个倔强的女人。

纵使世间的难题千艰万险,答案从来都只有一个。
“大多数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环境,但至少我们可以选择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人生。
”“白头万事都经遍,莫为悲哀损太和。
”这是《太和》中对待艰辛人生的朴实中式哲学,也是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学习的生活哲学。

一个女人的百年人生  尹学芸太和新书上市

以下为《太和》选段。

太和 ( 节选 )

文 | 尹学芸

“我叫潘美荣。
你是谁?”

他就在门槛子那里戳着,像一根木头。
我觑着眼睛看,又以为那许便是块门板,在黑漆漆的夜里,隐去了边界。

他没问我叫啥名字,我凭啥见告他。
我糊里糊涂的时候都以为不甘心。
“你是谁?”我在梦里嚷嚷。

他不说话。
沉默地处在一种若隐若现里,像个绿毛怪,散发着一股湿腥气。
夜色便是一盏黑灯笼,总在面前晃,晃得我头都是晕的。
“我知道你是谁。
”定了定心神,我嘟囔,“我知道。
我潘美荣一辈子就烦拖泥带水。
我活了九十九,早够本了。
”话是这样说,我后背却凉沁沁的。
我在想跟他走背哪个包裹,里面装啥东西。
这一去定是有去无回,有去无回了!
好在衣着早备好了,从里到外都是新的。
棉的、绸的、锦缎的,一件一件,像演员登台一样在脑筋里过了一遍。
大袄上绣着莲花和白云,门襟绣金童玉女。
这些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准备下了。
不只我准备,村落里的老姐妹们都比着赛地给自己预备。
我恨不得一脚迈下炕去,掀开柜盖,当着他的面穿着起来。
穿着起来大概更好看些。
这个时候我还冒出这样的动机,自己都以为奇怪。

我翻过身去,闭上眼。
我看不到墙体有多远,但鼻子里闻到了一股生石灰味。
墙裂了口子,我用石灰浆自己泥上了,这是秋日的事。
黄瓜黄,辣椒红,小倭瓜在墙上坐一溜,像一排圆脑袋,都还没来得及收,溘然下了连绵雨。
秋日的雨像落了月子病的女人,哩哩啦啦。
墙上新刷的石灰鼓出包,久久都不干。
后来虽说干了,但那股生泥子味浸到了周围的墙皮里,伸开鼻孔就能闻到。
绿毛怪便是从墙缝里钻出来的,我在梦中看得真真的。
像虫子那样小,蛄蛹蛄蛹膨胀开,变得像人那样大。
他身上叮满的小螺蛳,像成熟的浆果一样噼啪往下掉。

“你好点吗?”他溘然在我头前问了句。

就像遭遇了稍纵即逝,我陡然睁开眼,这是梦着还是醒着?棉衣在身下堆出了褶皱,硌得人不舒畅。
我用那条好腿朝上一撑,把身底下抻平了。

“你是谁?”我溘然嚷出了声。

“妈在跟谁说话?”

老大老二前后脚进来,带进一股凉风。
老二摸出一支烟,刚要插进嘴里,老大说:“别抽了。
”老二把烟又塞进了烟盒。

“说胡话了吧?”老二说,“咋还不醒,是不是撞着谁了?”

“我是不信这些……要不猜猜试试?”

“你兜里有钢镚吗?”

“妈的抽屉里有。

老大拉抽屉找钢镚。
老二从墙上摘下那面小圆镜,那镜子跟我几十年了。
钢镚放在镜子上,老二端着它在我脸上晃了三下。
我觉得到了一束冰冷的光在移动。
他们都是我徒弟,头疼脑热时我就这样给他们猜撞客,从小猜到大。

“你先猜爸,快过年了,他一准想家了。

“每次都猜他,彷佛百发百中。
”老二笑了一下。

就他爱装神弄鬼,大半辈子不让人消停。
我心里说。

老二捏着钢镚在镜子上戳。
“爸,是你撞着我妈了吧?是你你就站住,我们给你去上喷鼻香烧纸。
她快百岁的人了,禁不住你缠磨。
你就让我们过个太平年吧,儿子求你了。
”话音未落,钢镚一下子站住了。
老大吃惊地说:“这么快!
”我想看,却没睁开眼睛。
对,我忘了咋把眼睛睁开。

老大去厨房拿菜刀。
接下来一刀削下去,要把钢镚撂倒。

“你快走。
”我对绿毛怪说,“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又说胡话了。
”老大吃惊地说,“她在叨咕啥?”

下午两点多,我被堂屋的门槛子绊了一跤。
当时我刚睡醒,人有点迷瞪。
焦匆忙慌往外走,像是外边有人呼唤我。
我确实看到了院子里有人影。
响晴的太阳下,玄色的影子像树枝在扭捏。
我身子朝前扑,情知不好,伸手去抓门框,晚了。
膝盖跪在台阶上,右腿的小腿骨在门槛子上狠狠垫了一下,我听见骨头发出了叫声,那声音让民气都是寒的。

我半天没起来。
疼得丁宁抖,狠狠擂了那腿两下。
老废物,咋这么欠妥心!
我一辈子奉养人,从没让人奉养过。
老三说我是穆桂英,阵阵能打胜仗。
院子里寂寥,大概刚才那是鬼影,引诱了我。
“去世鬼,是不是你来勾人了?”我冲着院子里吐唾沫。
一阵风呼地刮过来,唾沫星子飞到了脸上。
我怕这时有人进院子,瞥见我的狼狈相。
我运了口气,想扳着门框站起来,那条腿疼得不能动。
看你疼哪去!
我咬咬牙往屋里爬。
跌伤不会流血,地板都是新擦的,儿子啥也看不出来。
我满心里想的都是儿子,瞥见我这样,他们得急去世。
摸着炕沿的边儿,我半个身子倚住炕,用那条好腿一撑,我爬上来了。

我的后背都溻湿了。
身上发寒热一样地抖,把被子摇得窸窣响。
人瘫在炕上,像在水中浮游。
老二长海进堂屋就嚷:“妈,我炖吊子没八角了。
”我激灵一下醒了,扬声说:“自己拿。
”他知道八角在哪儿。
探头看了我一眼,说:“这个时候了咋还睡?”拿了八角颠颠就走了。

“把稳关火!
”我追了句。

“没事吧?下午说话还钢枪似的呢。

“脸有点白,猜撞客没管用?”

我使劲让眉目伸展。
额上的举头纹都跳了起来。

“老三啥时回来?”

我溘然把眼睛睁开了。

“瞧瞧,一提老三就醒了!

屋顶在旋转,元宝一样的吸顶灯像被抽的陀螺,我等着它停摆。
然后朝头前的方向看,又在屋里睃了一圈,只有老大、老二两个人。
老大高,老二矮;老大白,老二黑。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有点迷昏。
”我咽了口唾沫。
是想见告儿子我没事儿,头晕的毛病打年轻时就有。
“长江啥时回来?”我望向老大。
老大摇头,说一贯没准话。
老二说:“他啥时上飞机了,就离回家不远了。

他起初昔时夜夫,后来当院长。
有时人到飞机场了,都能给叫回去。

“好好的,咋还迷昏了呢。
”老大关怀道。

“还一个劲说梦话。
”老二说,“梦见谁了?”

蓝布门帘一角有一块卷曲和折叠,这是要来客了,或者已经来了。
我又偏开始来看,说有个东西就在那里站着,也不知是人是鬼。

老二说:“妈你可别吓人。

老大说:“您肯定睡糊涂了,这世上哪有鬼。

老大过去把门帘子弹了下,门帘一阵飘摆,规复了原状。
“睡这大半天,不糊涂才怪。
起来,吃点饭。

“我大嫂包了馄饨。
”老二说。

“身上

“大长的夜,哪就不睡了?”老大说。

他们俩磨叨谁留下来陪夜,我不耐烦,说我又不老又不小,陪啥陪,我喜好一个人清净。
老大媳妇隔着院墙喊刘长河。
老大说:“你一个人行?”老二揶揄:“弗成也行。

“就这脾气。
”老大边走边说。

老式门板便是几块木头拼接的,还是从老屋子拆下来的,像烟油子一样黑。
后面是个墙柜,帽镜是老辈子的装扮镜,后来换了透明玻璃,成了镜框,恰好对着炕。
早些年摆着的有老大和老二年轻时候拍的照片,更多的是老三的照片,跟同学的合影,有小学和初中的,也有考大学时的标准像,严明得就像正执政气一样。
标准像是彩色的。
红嘴唇、红腮帮,这是老大的手艺。
那个时候他走街串巷给人摄影,每天都能见着钱。
回家就用毯子把窗子蒙起来,把屋子弄得黑洞洞的,用那个叫显影液的东西洗照片。
他尤其喜好把黑白照片弄成带色的,有时弄不好,红颜色能弄到耳朵上。
老大是自学成才。
后来买卖越来越弗成了,连着几天不开张。
眼下那里摆着的都是小小辈的人,照片都是彩色的。
老大的孙子,我的重孙子。
老二的外孙,我的重外孙。
都是我这根蔓上结的瓜,我喜好趴在墙柜上看那一张张脸,从小不点儿,一下就看大了。

绿毛怪曾在那里戳着,我疑惑他也看过照片。
我不敢断定他是谁,但恍惚又知道他是谁。
他在哪儿?还是单就在我的梦里?若是老三在,我就可以问问他,他啥都能掰扯开。
“老三赶得上年夜大饭吗?”我自言自语。

灯点着,这屋里的安静明晃晃。
有种安静你看得见,还有种安静你看不见。
“这骨头是断了还是没断?你是活着还是去世了?”两个儿子一走,我就开始发急。
声音在屋里冲撞,发出了沉闷的回响。
我想搬动那腿,却像石头一样去世沉。
我侧弯着身子用手去摸,棉裤一把抓不透,可便是觉得有骨头掉下来一块。
我特殊生气。
我整天小心着呢!
老大老二见天叮嘱我,出来进去小心点。
您不是风火轮,没必要走那么快。
这是老天让我摔,我没辙!
长河长海,这不是我想摔,是我没辙!
我伸手去摸灯绳,赌气一抻,灯灭了。
屋里漆黑摸眼。
我眼睛睁了少焉,又闭上了。
去世了便是这样。
我对自己说。
早去世早托生,活着也是累赘。
我可不想当累赘。
那盏黑灯笼又在晃,我烦道:“你是绿毛怪吗?说吧,啥时叫我走?要不是想等老三回家过年,我啥时走都现成,别以为我害怕。
哼!

想起老三,眼眶立马就湿了。
他每次临走都说,妈你要好好的呀,我不照顾你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怕下次回来见不着我,一步一转头。
每次都是这样。
可凡事由天不由我。
我就这样东想西想,一忽儿做梦一忽儿醒着,一忽儿清楚一忽儿糊涂。
有好几次,我都想号几声,暴雷子就要滚出喉咙,生生让我咽下了。
我得提着一口气,老三还没回来,我不能让自己垮了。

一颗眇小的眼泪从眼角渗出,出了眼角就淌不动了。

“你做梦。
”我说。
梦里你还是个年夜大好人,想干啥干啥。
我给老三打电话,老三没接。
老三很少接电话,要等他把电话打回来。

老三呼哧呼哧喘气,他那边人声喧华,医院便是这样。
“妈,妈!
”他使大劲嚷,唯恐我听不见。

我也使大劲嚷:“我挺好的!
长江你甭惦记,你大哥二哥也都好!
事情打紧。
天下上所有的事都没有治病救人主要!

“妈,我听你的!
”老三眼窝子浅,就爱眼泪汪汪。

电话挂了。
我手脚冰凉,彷佛忘了说啥。
“你赶得上年夜大饭吗?”这话当问,却忘了问。
嘿,这是做梦呢,我拧了自己一把,老三说了也不算。

窗外有个东西在撞玻璃,当当当,声音特殊响。
我激灵一下,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你是蝙蝠还是啄木鸟?”明明知道都不是,我还是这样问。
阴郁里散发着一种湿腥气,蛄蛹蛄蛹,身上叮满小螺蛳的绿毛怪涌现了。
他像截木头一样立在门板那儿,蓝布门帘卷了起来。

“你又来干啥?”我大声呵斥,明白自己又做梦了。

“她便是能睡觉,平时也能睡。
昨晚躺得早,我们只当她累了。
早上喊不醒,才创造她有点低烧。

“前半晌还去玩牌呢,又没咳嗽感冒。

“她不是小孩子。
小孩子烧四十度也没事。
老太太哪行?说句不好听的,这便是秋后的老黄瓜,看着是个物件。

这话是李大夫说的,没错。
肉头的一张扁脸,看不见脖子。
这一条街,上年纪的人都不喜好她。
没有哪句话说得入耳。
她一边昔时夜夫,一边养猪,身上尽是猪屎味。

“大妈,身上哪不好?”

我不睁眼,是不想睁眼。
那股猪屎味冲鼻子,能把去世人熏活。
当然,这是我心里想的,凭良心说,她也没那么不干净,她只是有一点不干净。
她一个劲问我哪不舒畅,我能见告她?见告她都不如见告广播喇叭。

“这么大岁数了还一个人住,你们该有人陪她。

“她不让。
说一个人能行。

“都啥岁数了吔,还逞能。

我的眉头越拧越紧,他们就爱埋汰老人。
彷佛老人便是不知好歹不懂是非。
陪老人是个累人的活儿,我这是不想麻烦人!
李大夫大概创造了我脸上的变革,笑着说:“老太太,咱是打一针,还是输瓶液?”

“都不用。
”我立马回应。

“看这环境就不像有病的。
她可能夜里没睡好,早上精神差。
玩了一宿牌吧?”

我听出了她在谈笑话。

老二说:“咋会。

老大说:“不可能。

李大夫说:“玩牌也是在梦里。
那几个小老太,是罕村落一景。
大家都说,那样大年纪的人还能玩牌,也只有罕村落的老人有这本事。

“绿毛怪……”我情不自禁嘟囔了句,我彷佛跟他战斗了。

“啥?”那些眼睛都睁大了。

我脑筋乱糟糟,但有一条线很清晰。
绿毛怪蹲在地上捂着脸哭,说我不走他就完不成任务,回去没法交差。

“你还交差。
”我鄙夷地说,“我凭啥让你交差。

“潘大丫,你咋这浑啊!

我一下愣住了。
这名字大半辈子没人叫了。
“你是……我叫潘美荣!
”我气得抖动,泪花飞溅,大声嚷,“你来干啥,我不想见你!

“不想见谁?”老大的一双眼睛瞪得像鸽子蛋。

“夜里跟去世人干仗了。
”我怠倦地说。
我想说那是在梦里,但一转念,又以为没必要。

一屋子忽然安静了,李大夫怕冷样地抱着肩膀,目不斜视地看着我。
老大解围说:“又做破梦。

“一大清晨就忙得不可开交,还有几户人家等我出诊呢。
既然不愿注射输液,那就吃点药。
老太太,退了烧就想用饭了。
立时就要过年了,得有个好胃口。
”李大夫边整顿东西边说。

“我吃过饭了。
”我说。

“吃的啥?”老二问。

“反正我不会让自己饿着。
”我说。

老大说:“我去拿药。

我说我不烧。

老大的手掌放在了我的额头上:“真的呀,不烧了。

李大夫不信,也把手放了过来。

一屋子的欢欣,溘然又静默了。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彷佛都想在别人那里讨个究竟。
李大夫背起药箱往外走,边走边说:“说不烧就不烧了。
这老太真成精了。

走到院子里,李大夫大声说:“老太跟你们闹着玩呢。
再去斗一场儿小牌,就啥毛病也没有了。

这是个响晴薄日的景象,窗外是白花花的太阳。
一屋子的人散尽,我才觉出了孤单。
村落里有零散的鞭炮声,总有耐不住性子的人,先放几个解心痒。
去世鬼刘方便是这样,他活着时就爱闹响动。
我实在很有胜利感,出了这样大的事,却能瞒住人。
老三知道了虽然会抱怨,也不得不佩服。
可接下来怎么办?

我想屈一下腿,那腿是木的。

若是往常,这个时候我还在跟人家斗小牌。
牌友才七十几、八十几岁,都还是小孩子呢!
总嚷这儿不得当,那儿不得当,眼花了,腿疼了,吃啥也不喷鼻香。
她们一见到我,就不嚷嚷了。
我管她们叫小兔崽子,才多大个人儿,就这儿疼那儿疼,都是闲坏了身子骨。
明儿去北山背一天石头,就哪儿也不疼了。

我常常给她们炒一把花生,买几块点心,或是带几粒钙片,就把她们丁宁得欢欢畅喜。
吃食我都用手绢兜着,手绢用开水消毒,午后在太阳底下晒干。
我是大夫的妈,这些我都懂。
人越老越不能邋遢,否则狗都不待见你。
实在谁家也不缺这点吃食,大家就图个高兴。
我满口假牙,啥都嚼得动。
有人嘴里就剩两颗大门牙,像兔奶奶一样。
花生米在嘴里来回骨碌,半天也捉不着,吧唧够了味,还是啐到了院子里。
钙片比别的受欢迎,在嘴里含着,有一股甜丝丝的味。
大家说我体质好,便是吃钙片吃的。
钙片是老三邮来的,是德国货。
我问她们,知道德国在哪儿吗?坐飞机得飞一天。
她们问,老三去过那里?我说他哪有空去,他连回家看妈都没空。
他自打上学起,一年顶多回来两趟。
读硕士,读博士,后来就一贯昔时夜夫,当专家,当院长。
便是离家远,事情的地方在长江边上——对了,他就叫刘长江。
当年我让他毕业回家来,在家门口行医,我得多得济!
可他说,他天生便是喝长江水的命。
“谁让您给我起这样好的名字……长江,还偏偏姓刘,不便是长江留我吗。
”老三跟我开玩笑。

大家都说我命好,能活到这把年纪。
罕村落几千口子人,没谁比我更龟龄,还吃啥啥喷鼻香……这一辈子,知足了。
能活就好好活着,不能好好活着就不如不活,也省得自己遭罪。
我们私下常常这样说,不拖累儿女,决不拖累儿女。
话提及来随意马虎,做起来就难了。
有人苶了傻了,就剩会吃会喝了。
昨天还打牌呢,睡一宿觉,起不来炕了……啥情形都有。
我们玩牌都不带彩,也有人想用钢镚做筹码,我说弗成!
玩牌行,碰钱弗成。
我潘美荣便是这个脾气,不做违法的事,一分二分也是赌钱,武断不做!

在牌桌上,她们都叫我潘美荣。
是我让她们这样叫的,牌桌上不用分大小。
我喜好人家叫我潘美荣。
潘美荣!
我对着镜子自己也叫,以为这是天底下最好听的名字,可惜一辈子都没人叫过。
公婆叫我长河妈,去世鬼叫我潘大丫。
工分册子上管我叫刘方家的。
想起刘方我就牙根痒。
我净顾着挣工分、养孩子,连个名字都没有。
我对司帐说,我有大号,外家姓潘。
去世鬼说,是潘仁美的“潘”。
大家哈哈笑。
队里有人会讲古,都知道潘仁美是奸臣,专门陷害忠良。
刘方说,一个囤子媳妇,要啥大号。
大家又是一通笑,说队里这样多的媳妇,没有一个让写名字的,小囤子媳妇还挺讲究。
由于这件事,我好永劫光不爱搭理他。
后来办身份证,没有名字弗成了。

来登记的姑娘说,姓我知道,肯定是三点水那个“潘”,“美荣”是哪两个字您知道吗?我找来一支铅笔,撕了张月份牌,在后面写下了“美荣”两个字,见告姑娘,美是俏丽的“美”,荣是光荣的“荣”。
姑娘很惊奇,说这名字写得方正,您读过书?我说没读过书,但上过夜校。
我会写名字,是由于在心里主要,我睡不着觉时就会在身上描。
身份证我整天在怀里揣着,没事就拿出来端详。
老大说,能看俊不?我说,看不俊也看。
我八岁从潘家寨来罕村落,到老刘家当囤子媳妇,还没桌子高。
一说后街的囤子媳妇都知道指的是我。
我自己不记住自己,就没人记住。

老大刘长河,老二刘长海,老三刘长江,都是我给起的名字。
去世鬼不肯意,说这名字都是水,淹着咋办?孩子都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说了算。
孩子都顺顺当当终年夜了,儿子生儿子,孙子又生孙子,哪个也没淹着。
我八十几的时候还给老二做饭呢,有一次和饺子馅,把碱面当成了咸盐,人家才不用我了。
我从那时开始玩小牌,用黄豆做筹码,那些黄豆粒都让手摸得黑不溜秋了,就像羊粪蛋,那也舍不得丢。
我不喜好李大夫。
她手艺不好,嘴也不中。
村落里上了年纪的人都不喜好她。
谁如果没去她家药房买药,她瞥见人家就唱山音:“甭舍不得费钱买好药,还活几天啊!

“别人家的药都不如你的?”看她骑车子走远了,大家都撇嘴。

人老了就爱缠磨儿女。
我不。
老大老二过来坐我也赶他们走,我知道,人家更乐意看电视和手机,那上面啥稀奇古怪的事都有。
我也习气了一个人,干点这,干点那,一天的光阴就过去了。
晚上脱了鞋上炕,就想,明早能不能穿上呢?有时候轻微以为遗憾,便是跟老三的话没说够,总想多叮嘱他几句。
实在也没啥好叮嘱的。
人家上了那样多的学,救了那样多的人,比我高明多了。
我给他当妈,他给闺女当爹,闺女今年生了个小外孙,人家有忙不完的事。
还是老大老二不随意马虎,庄稼人都不随意马虎。
老大年轻时是俊把子,读高中时差一点让省里的话剧团挑走。
后来学摄影,还学经商,但都没干长。
老二四十几岁时媳妇得肺癌去世了。
他没上过多少学,从小就耐劳受累,老了还耐劳受累,在建筑工地锄泥和灰,好歹在外找口饭吃。

老大媳妇是个不言不语的人,没老二媳妇响快。
可响快的人命不济。
我叹了一口气,人家也是当奶奶的人了,若是没有我,她也是老太太了。
若是知道我摔伤,她又该脑袋撞墙疼得睡不着觉了。

她就怕焦急上火,心里搁不住事儿。

那盆绣球还活着,只是老得可以做盆景了。
根部长出一堆臃肿的赘肉,也像人的皮肤一样,隐约显露出青色的血管和筋脉。
它头上的花朵老红,老大的媳妇不待见,常常说,干不去世叶的,养它干啥?

我过去养过很多绣球。
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赤色的,窗台从东到西,摆满了花盆。
我就喜好绣球花,开出来花朵毛茸茸的,花冠是圆的。
那时我还能赶集,一小盆一小盆地从集上买了来,终年夜了,就换个大些的花盆。
一到夏天,我的院子就跟花园一样。
后来那些绣球一盆一盆地去世了。
根子上长了一种白色的小虫子,我换了新土也弗成,栽到院子里也弗成。
要好的姐妹叫张二花,她悄悄跟我说,大概是老得弗成了,跟人一样。
您得多加小心……我懂她的意思,嘎嘎地笑。
老太太还能玩牌呢,啥时玩不了牌再说!

窗台下边两个簸箕样的沙发,是我自己从集镇上买的,请人拉了回来。
那年我都八十二了,自己骑小三轮车去镇上的家具店。
老板不相信我是真买沙发,一个劲跟我矫情,我把钱拿出来都不相信。
他以为我是老糊涂了,说家里有没有跟来人?不跟来人我们可不敢卖你东西,哪有这个年纪还买沙发的道理。
我跟他说,你看我这身子骨,像是要入土的人吗?假如只能活一年半载,你让我买我也不买。
儿子给我装修了屋子,亮白儿,地上铺瓷砖,能当镜子照。
电视贴在墙上,里边的人就像仙女,能走出来。
沙发才配这屋子,你懂吗?老板说,你儿子咋不来?我说,我儿子在长江边上当大夫,铺完瓷砖地就走了,那边有个省长等着他开刀呢。
老板这才迷惑地接了钱,彷佛不相信我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他要看我的身份证。
我当真拿给他看了。
老板这回笑了,说做了半辈子买卖,还没碰到过这样大年纪的。
他问我要哪种,有皮的、革的、布艺的。
我说我要布艺的,这名字听着洋气。
他安排车给我往家里送。
我又说,我买了你东西,照理你该当赠我点产品。
老板笑着说,您想要啥?我说,那个红杆的大衣架我家里缺。
老板咬了咬牙,说行!
这么大岁数还会讨价还价,我就当您是我妈!
就这么着,大衣架和沙发一起送来了。
摆在屋里,那衣架显得特殊好看。
只是没摆几天,就被老大媳妇要走了。
我又找人给沙发做了罩,用的是最好的面料,上面是红花绿叶。
人家的手艺好,罩上去严丝合缝,看上去就像电视里的摆设一样。
我打电话把事情见告了老三,老三高兴坏了,说我老妈就像挂帅的穆桂英,阵阵都打胜仗。
好!

眼下有一团雾在那里飘,雾里有个声音说:“潘大丫,你咋这浑啊!

我激灵一下,醒了。

实拍图:严瑾

【干系图书】

书名:《太和》

作者:尹学芸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韶光:2024年8月

《太和》是鲁迅文学奖得主尹学芸的最新长篇小说。
树越来越小,草越来越低。
这是潘美荣对付故乡潘家寨仅存的影象。
八岁那年,她被母亲送去罕村落做囤子媳妇。
幼小的她历经磨难,逐渐发展为一位性情坚韧的女性,本以为可以就此过上幸福生活,一场意外的背叛却让她见识到命运的残酷,也让她长久陷入仇恨之中……多年后,已然老去的潘美荣感到去世亡将至。
恍惚间,她看到去世多年的丈夫以“绿毛怪”的荒诞形式涌现。
通过与他的对话,她回顾起了自己漫长的生平。

【作者简介】

尹学芸,天津蓟州人。
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已出版散文集《逐步消逝的村落庄词语》《各处都是野芹菜》,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等,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青霉素》等。
曾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当代》文学奖、《北京文学》精良作品奖、首届梁斌文学奖、林语堂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等,多部作品入选年度排行榜和各种年选。
作品被翻译成英语、俄语、日语、韩语、阿拉伯语、土耳其语等多种笔墨。

编辑:王若凡
刘雅心
二审:樊金凤
三审:胡晓舟

在这里,我们愿与您一道,“以出版的高度,追逐这个时期思想的高度与文学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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