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开绿丛,才能瞥见老宅斑驳的红瓷砖,上面印着一副对联:一年四季行好运,四方财宝进家门。
“采煤塌陷,把俺家给淹了。”她听庄里的年轻人讲过,水平面越陷越矮,地下水往外渗,再碰上热天雨水多,更是会从四面八方往低洼地汇,“不能住人了”。
64岁的徐章英住在山东省济宁市微山县王庄村落,属于采煤塌陷区。济宁市位于山东省西南部,煤炭资源丰富,长期开采留下了大片“生态伤疤”。据当地媒体宣布,现已累计形成塌陷地69.25万亩。采煤塌陷成为困扰鲁西南多年的社会民生难题,随着地⾯沉陷,原有的耕地、⽔系和村落落遭到毁坏,村落民生活由此被迫中断。
近年来,关于采煤塌陷区的安置和管理,成为当地政府在生态和民生领域的主要事情。据济宁新闻网,截至2023年底,全市累计管理稳沉塌陷地54.17万亩。但是,由于历史包袱重、管理难度大,仍旧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2024年7月以来的降雨,再次让王庄村落成为泽国。
2024年7月28日,济宁市任城区十里营采煤塌陷区。(南方周末 赵明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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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往返回被水淹水于7月3日涨上来,最严重的时候,差不多齐腰深。“家里进水,没跑。”村落民刘怀念刚开始还拿沙袋堵一堵,抵抗不了几次合,水就进院子了,并很快漫延到屋里头。顾不了那么多了,把冰箱搬到桌子上后,他又搞来一条船,划桨去给父母找吃的。
刘怀念44岁,他有一个哥哥,由于塌陷,不仅地种不成,做馒头的营生也难以为继,常年在外地打工谋生。照顾双亲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二弟头上。影象中,在他十来岁的时候,就由于地面沉陷,百口从几公里外的地方,整体迁居过一回。那是三十多年前,父母正值壮年,现在连自己的岁数也上来了。
塌陷成了村落民生活当中最大的难题。刘怀念先容,大约2017年开始,村落里的房屋开始涌现明显缝隙,缝隙越崩越大,有的乃至能塞进去一个拳头。
到了2021年之后,险些年年进水,2022年最为狼狈,交往返回淹了七八遍。“半夜俺大侄子来喊我,起来一看,水都漫到床头了。”他记得,第一次来水是在半夜,如果不是被家人叫醒,乃至有生命危险。
刘怀念能说会道,经营着一台联合收割机,是村落里的能人。2024年,他和左邻右舍有了生理准备,可还是没能守住。后来,乡亲们在村落北头夯起一堵泥坝,两台7寸口径的水泵昼夜不息排水,快到7月20日才算见到硬邦邦的地面。
每年他也有几个月在外打工。排水后,这几日趁着还没出门,他把父母的床板、被褥拿到日头下反复曝晒,日常用品也都消毒处理。
在王庄村落相邻的南挖村落,82岁的老人崔祥兰最害怕下雨,担心墙塌下来,砸到自己,“老天爷一路风下雨,就不敢睡”。她念叨着,用胳膊扫向墙上的窟窿。她说,下雨的时候,就坐在门口成宿干熬,等到门外的雨小点了,才躺床上补觉。
崔祥兰指向开裂之处,红砖挤破白灰,透进来缕缕白光,沿着墙根往上攀援,像一束不规则成长的荆棘。为了防止墙体变形,房梁下架着一根拇指粗的钢筋加固,房前屋后用水泥棒抵住。冬天会跑风,就用破布烂麻塞进去,糊上一层层报纸。
后来,当地政府在崔祥兰院子里盖了一间新砖房,如果雨下得太大,她会搬到新居里。
崔祥兰房屋的缝隙,村落民一样平常选择用水泥柱子和钢筋来抵住防止房屋连续开裂。(南方周末 赵明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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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种不成,猪也没法养在村落民的印象中,庄稼地要比宅基地更早遭到冲击。“我们农人紧张靠种地为主,没有别的啥本事。”南挖村落村落民蒲余珍62岁,他家里那几亩薄田,逐渐都结不出穗子来,心里不是个滋味。
塌陷田土质本来就贫瘠,满怀希望播下种子,好不容易长出秧苗,动不动就来一场涝灾。矿上给了政策,塌陷的耕地每亩每年补偿1200元,“是按‘成’给你算,完备绝产是十成,才能给1200块。”蒲余珍阐明。
蒲余珍黝黑、瘦长,他家里有4块共计6亩地是按十成丢失统计,有一块1亩3分的地块按六成核算,也便是七八百元,还有一块3亩4分的地,则按照七成给钱。他说,这些田亩有的曾经复垦过,后来又塌。
还剩下4亩地没有算在塌陷地范畴,不过他也没心弄,不想摆弄了,干脆承包给了外来的种粮大户。结果,终于还是给淹了。2024年先是种了一茬黄豆,过一遍水之后,太阳一晒藤就枯了。抢韶光又插下水稻,结果水涨上去,比禾株还高,眼瞅着又要全军覆没。
“到了五六十岁,工地都不要了。别的也干不明晰。”蒲余珍说。
“能不出外地给人打工,只管即便还是不想出去。”徐章英的独子小时候得过脑炎,身子骨虚弱,老两口呵护着孩子,不想让他出去吃苦。她说,百口人勤勤恳恳,前些年找到养猪的道路,在院子里盖了圈舍,搞起养殖。
那个时候行情好,猪贵饲料便宜,毛猪一度冲到十七八元一斤。乘胜追击,贷款扩大规模,最高峰达到一百七八十头。“养猪也很忙,百口好几口人奉养着。”徐章英说,那个时候虽然累,但是生活有奔头,以为往后会越来越好。
在此前后,他家还购置电炉、屉笼、搅面机,在偏房蒸馒头,十里八村落碰着红事、白事,提前订好,管送。算下来,利润也挺可不雅观。除了刚出生没多久的孙女,百口老少都没闲着。
满打满算,也就过了三四年红火日子。“后来就弗成了,老淹,老淹。”2018年,头一回没有防备,家具家电、七八千斤粮食、电动车、耙地机、刚提的新车,全给泡水里了,“两个轱辘的俩,四个轱辘的仨,都给淹毁了”。
匆匆忙忙抱着孩子逃出来,啥也没保住。最让徐章英意难平的是,百十多头猪也没办法救出来,“就露出来个头,嗷嗷叫”。徐章英说,退水之后,猪瘦了好几圈,找人按窝给处理了。
后来,村落庄又给淹了好几次,家里是住不成了,就在镇上租了一个小房子,一年多花五六千元。徐章英说,小儿子去县城送快递,现在也不好做,一个月三千多元。“假如还能养猪,日子还凑合。”
王庄村落民刘贻家里,为了防止被水泡,他把床脚用砖块垫高了三十多厘米。(南方周末 赵明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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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粮复合区”的普遍难题王庄村落、南挖村落的塌陷,来自附近几公里处一座大型煤矿的作业。公开资料显示,该处煤矿名叫孔庄煤矿,早于1977年7月便已投产,矿井原设计年产60万吨,经由几轮扩建,原煤年产量达到180万吨。
2002年,矿井成功上马“综采新工艺”,实现“大倾角多断层”的煤层开采。目前,探明储量1.6亿吨,可采储量8300万吨。这意味着,这座矿还要连续挖很多年。
“地下煤属于层状矿体,挖空撑不住就塌了。”中国矿业大学教授郭广礼从事矿山开采沉陷与掌握,以及矿⼭规复的研究多年。他见告南方周末,随着技能进步,采矿业虽然已经开拓出“充填采矿法”,但是本钱很高,运用范围有限,以是只要进行大规模采矿行为,塌陷是一定征象。经由测算,采煤业的均匀塌陷率,大致为每开采万吨煤炭,塌陷两三亩地的水平。而全国每年的开采量,高达几十亿吨。
2015年,《煤炭工程》期刊一篇名为《采煤塌陷区综合管理的有效方法》的论文透露,采煤塌陷区紧张分布在安徽、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等省份,估量到2020年,将有超过150万公顷的地皮沉陷,面积相称于北京市大小。
在这些区域中,济宁地处平原,而且水系相对发达,情形显得颇为分外。公开资料显示,济宁市累计探明煤炭储量151亿吨,占山东全省53.8%,是国家重点方案培植的14个大型煤炭基地——鲁西煤炭基地的紧张组成部分。其长期开采累计形成塌陷地69.25万亩,占全省总量的50%以上。
济宁市嘉祥县间隔微山县有一百多公里之遥,类似的问题同样习认为常。“煤矿离我们这,也就两三公里。”邵明端54岁,是嘉祥县老僧堂镇邵楼村落村落民,宅子两三公里外便是矿井,陆续开挖多年,是年产量上百万吨的大矿。他说,由于挖煤导致地基沉降,房屋到处都是裂开的口子,农田更为严重,他们家6亩任务田,淹掉3亩多。
“一转圈的水,全部往我们这边流。”邵明端说,从2021年开始,每年都会进几次水,2024年7月,他们家泡在水里足足两个星期,冰箱、洗衣机无一幸免,“估计得有快两米深,啥都淹完了”。他还是一位货车司机,家里四五口人,险些全靠他跑长途养活着。
郭广礼阐明,丘陵地区的塌陷,肉眼看不出太大差异,但会引发地质磨难。而在苏北、鲁南这些地方,地表毁坏程度比较明显。而且,地下水水位较浅,轻微下沉到一定深度,就会跑出来。阵势低洼了之后,四周的水也会搜集于此,形成积水。
他说,有的积水为时令性,雨季到来之后,频繁涌现。而有的则为常年积水。“这些地方还都是‘煤粮复合区’。”郭广礼说,同时作为矿区和粮食产区,就面临一个采矿和地面保护的抵牾,造成这一抵牾的核心,正是采煤塌陷问题。
王庄村落,图片远处中间是孔庄煤矿所在地。(南方周末 赵明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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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还是不搬常年积水征象,导致“无人村落”涌现。旅行博主“浪迹四海”在网上看到济宁塌陷区的画面,于是从外地赶到离市区十余公里处的十里营村落拍摄视频。“以为是哪里发了大水,没人相信这么大一个塌陷面积。”他说,建筑物一半泡在水面以下,坐上船划过去,是宽阔的灰色水面,里边栽着密密麻麻的破碎屋顶。
这位博主说,前后游走了三天,只见到过守船老人、捕鱼夫妇、拾荒者,以及在屋顶直播的钓友。“算了算,也就瞥见八九个人”。
村落民不得不离开。邵明端先容,2008年前后,当地政府干系部门开启迁居动员,他们家之以是没有走,是由于补偿标准。
多名村落民提到类似问题,各地补偿标准为房屋每平方米数百元不等,但都低于安置新居所需用度。
邵明端说,迁居是志愿行为,不少人家还是选择离开,目前该村落仍旧还有二十多户上百名村落民留守。邵明端由于是刚起的新屋,以为太亏损,以是没有签协议。而且集中安置点间隔老村落几公里远,属于小区楼房,邵明端以为未便利,也没地方放农具,这些都是麻烦事儿。
蒲余珍说,当初选择留守,他并不后悔,由于除了补偿标准问题之外,迁居之后的生产生活会碰着类似邵明端一样的麻烦。而且新居没有院落之后,很多乡亲没办法从事副产,对家庭收入影响很大。“最主要的是生存问题,没人给你想办法办理。”
塌陷区的迁居和管理,是持续韶光很长的一项事情。2017年,嘉祥县发布《关于深入推进采煤塌陷地综合管理事情的关照》:坚持政府主导地位,整合财政专项资金、非税收入,加大管理投入;充分发挥采煤企业浸染,督匆匆其足额缴纳地皮复垦费,承担起塌陷地管理的责任。根据采煤塌陷地现状、类型、分布,采纳农业复垦、生态复垦、家当复垦三类模式进行分类管理。而在微山县,塌陷区迁居采取集中安置和分散安置两种办法,分散安置的货币补偿或购房补贴,则根据房屋的建筑面积、构造、建造年代,以及市场评估价格成分进行综合评估。
8月2日,南方周末致电微山县公民政府压煤村落落迁居办公室,对方以“不便接管采访”为由谢绝。
南方周末后又致电孔庄煤矿,对方声称已经进行赔付,后以“打错了”为由挂断电话。孔庄煤矿从属于上海大屯能源株式会社,南方周末也致电该家公司,对方表示“不卖力这方面”,建议联系公司法律部理解情形,并供应了另一个电话号码,但截止发稿此电话未能拨通。
刘怀念说,针对塌陷后的房屋开裂等问题,村落民曾于2020年将煤矿起诉至微山县法院,哀求其赔偿财产丢失。对方回应称,采煤手续完好,并取得地方政府容许,村落民应找有关部门表达诉求。末了法院的裁定结果并未采纳村落民的诉求。随后,村落民又找到镇里反响情形,结果仍旧是按照此前的补偿标准进行迁居。
2024年7月24日,王庄村落一户村落民家房屋长期泡在水里。(南方周末 赵明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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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有效管理南挖村落村落民蒲永洋32岁,早在2015年前后,他们便签署迁居协议,搬到了间隔老村落几公里以外的社区居住。时隔近十年,蒲永洋有点后悔当初这个决定:“后悔也弗成,屋子都裂了,不搬弗成了。”
在安置楼房里居住,他们百口的第一个感想熏染,是生活本钱赶过不少。以前能养鸡种菜,现在什么都要去街上买,“啥都是买人家的,都是钱”。拖沓机、犁铧、锄头这些机器和农具没地方放,也没其他谋生手段,那些没有塌的田还得种,犁地、播种这些农活,邻居们只得租别人的机器。
最主要的,还是想办法赢利。蒲永洋在附近一家工厂上班,空闲韶光,和父亲一起搞养殖。池塘是原来的耕地塌陷后,进行挖深、拓宽。只是间隔有点远,干脆就搭个棚,老爹住在鱼塘边。收入还可以,不过也得看天用饭,2024年村落庄里涨水,和鱼池连成片,刚养出膘的黑鱼,差不多跑完了。“今年别想了,能保住本就不错了。”他说。
迁居并不能一劳永逸办理问题,塌陷区的综合管理,是一个繁芜的社会、经济和技能问题。2024年全国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姜耀东递交了一份关于“煤矸石的处置和利用问题”的提案,促进煤矸石地面回填地皮复垦。他建议,煤矸石用于采煤沉陷区等的地面回填地皮复垦,是现阶段规模化无害处置最佳路径之一。
“塌陷区管理要因时制宜。”郭广礼剖析,详细的管理方法,要看想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从技能层面出发,“复垦”现在是一个广义观点,不再单单指规复农业功能。例如,离城市较近,且积水严重的地方,可以改造成湿地公园,承担一部分的生态功能。而在屯子地区,该当多规复一些耕地。
郭广礼说,从能源构造的构成看,煤炭依旧是主力,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无法实现代替,以是采后管理是一个不容忽略的议题。“实在国家很重视这块。开采之前,哀求要预留一部分的管理基金。”
不过,在实行过程中,会碰着很多现实问题。“煤矿塌陷区的综合管理,是一项繁芜的系统工程,涉及多个层面的问题。”姜耀东向南方周末阐明,从社会和经济的角度来看,综合管理的难点包含好几个层面。首先,在社会层面,紧张问题是如何保护民众利益,详细而言,存在着迁居补偿标准是否合理,能否知足民众基本生活需求。要实现这一目标,就要想办法确保在迁居过程中的公正性与透明度,避免社会抵牾激化;迁居后如何帮助居民快速适应新环境,办理教诲、医疗、就业等问题。
“当然,还有如何重修被毁坏的社区构造,促进新旧社区之间的领悟,如何保持原有的社会联系,减轻社会关系断裂的影响,等等。”姜耀东说。
他连续说,而在经济层面涉及的问题同样繁芜。例如,如何在保障经济转型与可持续发展,担保矿区经济稳定的同时,推动家当构造调度和升级;如何利用塌陷区的地皮资源进行再开拓利用,创造新的经济增长点。姜耀东认为,管理塌陷区所需的资金投入巨大,而回报周期长,如何平衡短期效益与长期投资,还要考虑如何吸引社会成本参与管理项目,形成多元化融资机制。
姜耀东认为,采煤塌陷区的综合管理须要跨部门协作、多学科领悟,并且须要长期稳定的政策支持,和社会各界的广泛参与。“只有办理了上述难点,才能实现塌陷区的有效管理和社会经济的和谐发展。”
编辑:白金鑫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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