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的那群年轻的学生墨客——马逢华、王佐良、叶华、沈季平、杜运燮、何达、杨周翰、陈时、周定一、罗寄一、郑敏、林蒲、赵瑞蕻、俞铭传、袁可嘉、秦泥、缪弘、穆旦等——当中,最精彩的就要数穆旦了。
在穆旦的诗中,实在也能够感想熏染到里尔克的影响,特殊是在那些凝重、寻思的品质比较强的诗作里,这种感想熏染就更加明显。不过,构成影响紧张身分的,还是英美当代诗。穆旦相称故意识地排斥传统、迂腐的意象、措辞和诗风,自觉追求当代意识对付写作的完备融入,王佐良当时就在《一个中国墨客》的文章中指出,“他的最好的品质却全然是非中国的”,“穆旦的胜利却在他对付古代经典的彻底的无知”;然而,与此相对,“最好的英国墨客就在穆旦的手指尖上,但他没有模拟,而且从来不借别人的声音歌唱”。他以“非中国”的形式和品质,表达的却是中国自身的现实和痛楚,他“最长于表达中国知识分子的受折磨又折磨人的心情”。这种奇异的对照构成了穆旦的“真正的谜”。
穆旦(1918-1977)。
穆旦的第一个诗集《探险队》收了一首题为《还原浸染》的短诗,全诗如下——
污泥里的猪梦见生了翅膀,
从天降生的渴望着飞扬,
当他醒来时悲痛地呼喊。
胸里燃烧着却不能起床,
跳蚤,耗子,在他的身上粘着:
你爱我吗?我爱你,他说。
八小时事情,挖成一颗空壳,
荡在尘网里,害怕把丝弄断,
蜘蛛嗅过了,知道没有用处。
他的安慰是求学时的朋友,
三月的花园怎么样盛开,
通信联起了一大片荒原。
那里看出了变形的徒然,
开始学习着在地上走步,
统统是无边的,无边的迟缓。
穆旦在七十年代中期与一个学诗的青年的通信中,对这首诗作了简明的阐明:“青年人如陷入泥坑中的猪(而又自认为天鹅),必须忍住厌恶之感来谋生活,处处忍耐,把自己的空想都磨完了,由抱负是花园而变为一片荒原。”问题是,这样的现实感想熏染和思想怎么以诗来表现呢?穆旦坦言是受了外国当代派的影响写成的,“个中没有‘风花雪月’,不用迂腐的形象或浪漫而模糊的意境来写它,而是用了‘非诗意的’辞句写成诗。这种诗的难处,便是它没有现成的材料利用,每一首诗的思想,都得要作者去现找一种形象来表达;这样表达出的思想,比较新鲜而刺人”。
“非诗意的”性子不仅是诗句层面的问题,常常贯彻一首诗的里外。从根本上讲,这是源于自身履历的“非诗意”性。墨客在转达和呈现各类“非诗意的”现实履历的时候,是力求虔诚于切身的个人履历,还是存心贴近或归顺于诗的传统与规范,这之间的分野一定导致相称不同的诗的品性。穆旦的追求,正是从他个人和他那一代人的实际履历出发,形成了他对付诗的不雅观念并实践于创作中。他后来这样概括过他的这种自觉意识:“奥登说他要写他那一代人的历史履历,便是古人所未碰着过的独特履历。我由此引申一下,便是,诗该当写出‘创造底惊异’。你对生活有特殊的创造,这创造使你大吃一惊(由于不同于一样平常盛行的意见,或出乎自己过去的猜想之外),于是你把这种惊异之处写出来,个中或痛楚或喜悦,但写出之后,你心中如释重负,摆脱了生活给你的重压之感,这样,你就写成了一首有血肉的诗,而不是一首不关痛痒的人云亦云的诗。以是,在搜求诗的内容时,必须深究自己的生活,看个中有什么特殊尖锐的觉得,一吐为快的。”
“深究自己的生活”,虔诚于“非诗意的”履历,写出“创造底惊异”,从这一类的态度和取向来看,我们觉察到,诗的书写者力求把自我扩大成一个具有相称涵盖力和原谅性的观点,自我充分洞开着,却又一贯保持着独特的取舍标准和一己的感想熏染性。履历居于诗的中央,成为诗的主体,因而一定导致诗的阐述身分大于抒怀身分,乃至很多时候,抒怀险些完备被流放了。以自我为中央的、封闭的抒怀在现实履历面前一下子暴露出它的苍白、无力亲睦笑。大概并非完备出于无意,穆旦把一首明明流放了传统抒怀的诗称为抒怀诗,它的完全标题是:《防空洞里的抒怀诗》。这首诗描述了人们躲避飞机轰炸躲在防空洞里的各类噜苏的细节,特殊以零散的对话推进,譬如:“他笑着,你不应该放过这个消遣的机遇,/这是上海的报告,唉这五光十色的新闻,/让我们坐过去,那里有一线暗黄的光。”诗作者透过散漫、空洞的对话,仿佛窥见了精神和现实中的某种隐秘。以第二节为例,先是这样的闲谈:“谁知道农夫把什么种子洒在这土里?/我正在高楼上睡觉,一个说,我在沐浴。/你想最近的时价会有变动吗?府上是?/哦哦,改日一定拜访,我最近很忙。”这样的对话之后,紧接下来是诗作者的不雅观察和感想熏染——
寂静。他们像觉到了氧气的缺少。
虽然地下是安全的。相互不雅观望着:
O玄色的脸,玄色的身子,玄色的手!
这时候我听见大风在阳光里
附在每个人的耳边吹出细细的呼唤,
从他的屋檐,从他的书页,从他的血里。
在零星、断续、无意义的细节和对话中,竟然涌现了相称戏剧化的情景:那个看报纸消遣的人“拉住我”,“这是不是你的好友,/她在上海的饭店结了婚,看看这缘由”。而最突兀的还不是这种外在事实的戏剧化,比较之下,精神天下里的死活巨变更令人触目惊心,这首诗便是这样结束的——
胜利了,他说,打下几架敌机?
我笑,是我。
当人们回到家里,弹去青草和泥土,
从他们头上所编织的大网里,
我是独自走上了被炸毁的楼,
而发见我自己去世在那儿
僵硬的,满脸上是欢笑,眼泪,和嗟叹。在穆旦的诗中,我们特殊随意马虎感想熏染到个人履历和时期内容的血肉交融,不仅是那些写战时一个民族共同经历的困难困苦生活的诗作,而且在其余一些他特殊善于表现的以知识者个人精神进程的变革和内心挣扎为核心的诗作里,如《从空虚到充足》《蛇的诱惑》《玫瑰之歌》等,我们也能够强烈体会到属于一个时期的普遍的状况和特色。穆旦的老师燕卜荪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对诗揭橥过这样的意见:“墨客该当写那些真正使他烦恼的事,烦恼得险些叫他发疯。……我的几首较好的诗都因此一个未办理的冲突为根本的。”在相称大的程度上,穆旦的诗也可以作如是不雅观。而且,使个人烦恼得险些发疯的事和未办理的冲突,每每也正是使一个民族和一个时期烦恼得发疯的事和未办理的冲突。而就从个人之于普遍的状况之间的联系这一点,又让我们想到艾略特著名的《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穆旦后来不仅翻译过这首诗,还翻译了美国批评家克里恒斯·布鲁克斯和罗伯特·华伦合著的《理解诗歌》一书中对付这首诗的详细阐释,他们关于这首诗达成了这样的认识:“是否这首诗只是一个性情素描,一个神经质‘患者’的自嘲的暴露?或者它还有更多的含意?……归根到底这篇诗不是讲可怜的普鲁弗洛克的。他不过是普遍存在的一种病态的象征……”那么,由个人履历到时期的普遍象征,这个过渡是若何完成的呢?对这个繁芜的过程,穆旦作过十分简要的提示:“首先要把自己扩充到时期那么大,然后再写自我,这样写出的作品就成了时期的作品。这作品和恩格斯所批评的‘时期的传声筒’不同,由于它是详细的,有血有肉的了。”
穆旦是一个早慧的墨客,在西南联大,二十几岁的几年间,是他生平中创作最丰硕的期间,仅凭这一期间的诗作,就足以确立他在中国当代诗史上的突出位置。穆旦的诗供应了许多值得单独深入磋商的空间,譬如对付措辞和履历之间的难以重合的当代敏感:“悄悄地,我们拥抱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天下里,/而那未成形的阴郁是恐怖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诗八首》之四)再如个人认知对时期集体性阐述的毁坏及其之间错综繁芜的关系,等等。而特殊突出的,便是穆旦的诗深切地描述了敏感着当代履历的当代自我的各类不适、焦虑、折磨、分裂,这样一个当代自我的困难的出身和苦苦支撑,造诣了穆旦诗的独特魅力和独特贡献。到一九四七年,他才三十岁,以一首《三十诞辰有感》总结自我生命的进程,我们大概会为个中这样的画像而深受震撼——
在过去和未来两大阴郁间,以不断熄灭的
现在,举起了泥土,思想和光彩,
你和我,和这可憎的统统的分野。
西南联大另一位主要的墨客郑敏,在许多年后,在纪念穆旦去世十周年的论文《墨客与抵牾》里,谈到过这首诗:“设想一个人走在钢索上,从青年到晚年。在索的一端是过去的阴郁,另一端是未来的阴郁……阴郁大概是邪恶的,但未来的阴郁是未知数,因此孕育希望、抱负、猜疑,充满了忐忑的心跳……关键在于现在的‘不断熄灭’,包含着不断再燃,否则,怎么能不断举起?这便是墨客的道路,走在熄灭和再燃的钢索上。绝望是深奥深厚的:‘而在每一刻的崩溃上,瞥见一个敌视的我,/徒然的挚爱和守卫,只有随着向下碎落,/没有钢铁和巨石不在它的手里化为纤粉。’然而墨客毕竟走了下去,在这条充满危险和不安的钢索上,直到颓然倒下(一九七七年),遗憾的是,他并没有走近未来,未来对付他将永久是迷人的‘阴郁’。”
原文作者/张新颖
摘编/张进
编辑/张进